第5章 第 5 章

“你还欠我个解释。”

季遥看着前面,双唇紧抿,神情冷峻。

冷不防听到这句,黎简意识到自己也在他的余光范围内,默契的相互感应似乎提供了某种与世隔绝的肃穆空间,使得双方得以继续上次被理性终止的审问。

对了,上次他是为什么生气的呢?

黎简又回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一个充斥着混乱,夹杂着冷漠、质询、无语,还有潜藏在失序之下如台风眼一般的平静。

她被学校的行政部老师们临时叫过去,给法国来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纪录片导演法克尔·杜兰做翻译,却意外碰到了未设想过会再有交集的人——她的前男友,一个让她深刻领教到男人为何物的昔日恋人,罗桢礼。

原来校方此前刚和一批企业代表签订了校企合作协议,并嘱咐行政部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却把最远的客人杜兰先生冷落了。教务处新转岗来的老师黄玉华是此次公务接待的负责人,在电话里又着急又抱歉地解释,原先负责翻译的老师家里小孩生了急病,其他的法语老师们也各有托词,她几乎要叫学生来救场了,却突然想起学报编辑处的黎简,半年前面试时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本科专业学的正是法语,关键是,人长得也漂亮。

“这不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就算不来也没关系的。”

黄玉华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一边祈祷对方不要拒绝。

但黎简一向是很好说话的,只犹豫了一会,便回道,“你把杜兰先生的相关资料发我一下吧。”

等到了地方,她才看见,在座的社交面孔中有一张令她熟悉又陌生的脸,罗桢礼位列一众企业代表间,也是满眼的惊诧。

她假装无视地打过招呼,便坐在了现场唯一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外国老头旁边,准备作自我介绍。

杜兰先生彼时正在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夹杂着汉文跟服务员和两旁的东道主打听,毛血旺这个菜里为什么会有Blood,她便顺口解释道,“It’s duck blood.”(是鸭血。)

“Ce plat, très célèbre dans le Sichuan, a une saveur épicée. Vous pouvez l'essayer.”(这是很有名的一道川菜,口味比较辛辣。您可以尝试一下。)

黄玉华发来的资料很简洁,比在电话里说的没多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杜兰先生是以个人名义来访校的,和俞华这所民办高校唯一够得上的关系是,他的母校是“3 1”国际合作办学项目中对接的国外高校之一,申请来访的邮件中提到他是个中国迷,想要自筹拍一部和中国高校生活相关的纪录片。黎简了解完基本情况后,对于外国语学院的法语老师们推脱不来的原因也大概有了数。

这是个意义不明的差事。所谓意义不明,即指完成得好,不一定能从中获得实质性的好处,完成得不好,却可能要承担某些无谓的责任。

她来的路上就后悔了,到看见罗桢礼,心下更是郁闷。

不过她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研究生虽然读了心理学,但口语还是有天天练的,因此交流上并不生疏。

杜兰先生似乎很喜欢她对中外高校文化差异的看法,逐渐兴奋了起来,想要了解更多中国大学生的业余生活。

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聊到聚餐结束,黎简口干舌燥,饭也没顾得上吃几口,甚至一度忘记了罗桢礼的存在。由是当众人散去,时间已晚,黎简对着手机盘算要不要让这几天都在加班晚归的季遥抽空来接她时,根本没注意到不知何时消失的罗桢礼正悄悄站定在她的斜后方,像个幽魂。

“送你一程?”他轻佻地开口,语调微扬,声音也像个藏奸卖俏的鬼魂。黎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谢谢,不顺路。”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对方笑了。

“放心,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

“那也不顺路。”

“你知道我要去哪啊?”

男人哂笑道,看上去不无友好,但从他身上发出的每一声微弱响动,都无故有着令人嫌恶的气息。气氛滞闷,黎简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反胃。

正要不留情面地再次回绝他时,送完客人的黄玉华折返回来了。看到黎简热情地奔上前来。

“太好了!我刚跟罗经理说呢。他下榻的酒店在顺溪北,正好跟咱俩都顺路。一起吧,这个时间点不好打车呢。”

几句话把她堵死了。

再找借口推脱,便显得奇怪。

直至黄玉华亲密地挽住她的胳膊坐到车的后排,黎简的脑袋还处在短路状态。

“不好意思了罗经理,让你当我们俩的司机。”黄表面讪讪实则大方地寒暄,为密闭空间里微微流动的尴尬作了一点可笑的转圜。

“哪里,为美女服务是我的荣幸。”罗桢礼看了眼后视镜,面带微笑,语气随和。

“哈哈,那我算沾黎老师的光了。”

“黄老师这话说的,显得我情商很低。是我失言了,为美女们服务是我的荣幸。”

话虽如此,但罗桢礼丝毫不见慌乱,游刃有余的样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将冷淡的气氛短暂地炒热。

“黎老师方才喝酒了么?怎么一句话不说?”

黎简听得那个游刃有余的声音忽然问起了她。

还未出声,黄玉华抢先替她答道,“嗐,我们黎老师是个i人呢。i人你知道吧罗经理,现在年轻孩子们喜欢用的标签……”

罗桢礼似乎轻笑了一声,“我知道,i人e人嘛。不过我见她跟外国来的那位先生,倒是相谈甚欢。”

黎简听他当着面,用第三人称来评价她,不由得皱了眉。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晕车,有些想吐,能把窗户开下吗?”

黄玉华听她这样说,终于把撩帅哥的心往回收了收,忙不迭关心了几句。

黎简敷衍说没事,把头对着开了半截的窗户开始吹风,耳边却听得黄玉华还在孜孜不倦地拿她做话柄,言语间尽是令人汗流浃背的吹捧。

“……那是啊,黎老师可是我专门请过来的门面哎,能不有点东西?我跟你说哦罗经理,黎老师只是看着社恐,其实真相处起来,你会发现——”

“她比看起来更社恐!哈哈哈……”

唯一的忠实听众很上道,也附和着笑了几声。

黄玉华十分受用,越讲越兴奋。

“我刚见黎老师的时候跟你一样,以为这是个冰山美人……哎,说到那时候还有个乌龙呢!就我们主任,见到适龄的单身青年就跟眼里进了沙子一样,看到我们黎老师哟,喜欢的不得了,就要撮合她和她亲戚家的儿子,条件特好,还是公务员,结果你猜怎么着?”

“婉拒了?”罗桢礼也配合着黄玉华八卦兮兮的语气,呵呵笑着,丝毫不顾及当事人的感受。

“要是婉拒还好咯……”

黄玉华笑得很夸张,黎简忍不住扭头,想阻止她而不得,落得对方眼里,却成了害羞难为情的样子,于是更加口无遮拦了起来。

“到这还不算什么,因为当时主任还就怕她推脱没有提前说,专门找人事老师打听了,人事老师带队体检的时候有简单聊过,说黎简没有男朋友,简历上又是未婚,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有对象了嘛,然后最抓马的来了……黎老师你自己说。”

黄玉华捅了捅黎简的胳膊,又突然反应过来,“哦sorry,我忘了你还不舒服。”

“总不至于一夜之间给自己雇了个男朋友吧。咱们年轻人,都懂的,最怕领导给介绍对象了。”

罗桢礼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黎简听他故作同病的亲近姿态,回头瞟了一眼,正巧与他在后视镜中窥探的眼神相遇,她没有回避,静静盯了一会儿,才又转回去。

黄玉华没有注意这瞬时的交锋,自顾自揭晓了最后的悬念。

“什么呀?黎老师这种i人会干那么荒唐的事情吗?事,实,是,我们黎老师是真的名花有主啦,都结婚好几年了。”

车里安静了一瞬。

黄玉华以为观众没听明白。“哪里不对是不是?”

罗桢礼几秒后才回应,“黎老师简历写的未婚,总不至于刻意隐瞒自己婚姻状况吧。”

声音淡淡的,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哦,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八卦者用了个很滑稽的语气,黎简听出她是在刻意模仿某个电视名人来耍宝。可惜在座的没一个买账,她只好硬着头皮把戏唱完。

“当时主任问的时候我也在场。她说‘小简啊,你要结婚了就说结婚了嘛!真是让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给人家说得是天花乱坠,结果闹出这么个笑话,连人已婚未婚都没搞清楚……’,黎老师那个脸哟,涨得通红,我都以为她要哭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对不起主任,我忘了自己已婚了。给您添麻烦了。’”

“这句话出来,全办公室的人都笑了,你说罗经理,哪有连自己有老公都能忘的啊?”

……

“黎老师还挺可爱的。”罗桢礼又瞟了眼后视镜,简短评价道。

黄玉华闻言,也看了看当事人,亢奋的心找回了一些出走的理智。她的社交艺术是冒犯的艺术,冒犯的深浅视对象的脾气大小而定。觉察到黎简神色寡淡,刻意疏离的状态,她开始往回找补。

“黎老师确实可爱的嘞,长得漂亮不说,人也随和,就是憨憨的哈哈。工作上和生活中反差太大了。我们办公室都叫她‘笨蛋美女’呢,呵呵呵……哎到了到了,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来就行。”

黄玉华下了车,车里一时安静非常。黎简安慰自己,再坚持五分钟就好。只是意料之外地,罗桢礼也没再说话。

及至小区门口,他一句预想中的问题也没问。

我在期待什么?她有些自嘲地想,伸手去推车门,却没推动。

“你喜欢他吗?像曾经喜欢我那样?”

黎简觉得可笑,“开门。”

“不喜欢吧。为了报复我,就随便找个男人结婚?”

这下她受不了了。

眼前的男子,依稀残存着少年时的模样,是她曾倾注了整个青春的爱意去追寻的人,后来现实的大雨倾盆浇下,熄灭了起始于春日原野间无名的爱火,待一切燃尽,也擦亮了她多情的眼睛,教她看清,彼时梦幻如王子的影子,不过是个平庸且自恋的蠢人,丝毫不懂爱为何物。

“罗经理,有时候自我意识过剩,会让人看不清真相。”

罗桢礼得意地笑了,“随你怎么说吧。”

车门“喀哒”一声,他准备放行。

黎简逃也似地下了车。

却在几步之外看见黄玉华嘴里那个被她习惯性遗忘的老公——

季遥提着个饭盒,一如往常的神色淡淡,如山间青松。旁边站着她的大姑姐张尧。

黎简狼狈得像是被当场捉住,双方都神会心契地反应过来彼此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罗桢礼没走,本意要再欣赏一会落荒而逃的倩影,此时此地坏心泛滥,要给这焦灼的情势添一把火。

他降下车窗,叫住自己的前女友。

“简简,你的东西我都还留着,改天有空,可以找我来拿。”

她心虚地看向季遥。聪明如他,从那人唤她名字,已经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他没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家。

张尧顺路来送吃的,本来就要走,见此便挺着肚子在底下安慰了她几句。

大姑姐人至中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有些话,是陈述事实,还是刻意撩火,年轻时积攒的经验不全无用。但只她领悟没有用,因为着相的往往是局内人。现在没有别的要紧,她劝年轻的妻子也赶紧回家。

可是没想到,黎简却在一路小跑的过程中找回了自己的气势。

我又没真的做什么,他凭什么那样瞪我?

她不无委屈地想。

不知是否因她结婚的时候就心下理亏,积攒的愧疚让她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总是不自觉矮上季遥几分。

相差甚多的气焰唤醒了她沉寂已久的骄傲,嘴上讨不到便宜,她便在使心作倖的行动中暗暗较劲。

季遥说要往东,但凡口气有一丝凌人,她总要一意孤行地往西。

如此几次,季遥回过味来,气急反笑。

“你要是想弄我,大可直接挑明。”

有次节假日他的公司要求带家属爬山团建。她不想在他同事面前失了面,因为季遥刻薄她向来不分人前人后,于是故意选了条人少又难走的路线。

没想到的是,行至半途不仅未伤敌分毫,反而一如既往落了下乘。

“你先上去吧,不用管我了。”

她半死不活地说道,感觉十分的灵魂出窍了八分。

“我自己上去?”

季遥难以置信地嗤笑一声,开始发功,“抽签的时候耳朵抵押给地仙了是吗。要和家属一起才能拿到额外十天的年假奖励。”

“看来我高估你了,还以为……”

他突然顿住,四十五度望天,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原“以为”的究竟是什么。

黎简想左右不过是对她体力和娇气值的错误判断。

她赌气不接话,就有了他方才的那句。

可季遥说归说,却从未有过主动示弱的时刻。他看出黎简是只只会跳脚的小兔子,真给她机会欺负人,也不得要领。

*

纷乱的回忆退了潮,兔子跳出了那片刻间席卷她心防的海浪。她想了想昨天苏茗筱帮她复的盘,又捋了捋张尧今天对她说过的话。

原来一切让人别扭、不解的背后,逻辑是如此简单,简单到超出她的预期。

季遥真的喜欢她吗?所以即便什么都未真的发生,和前男友简简单单的一个同框也值得他冷落自己那么些天?

她努力抬起头,试着去直视他的侧脸,怏然绷紧的轮廓像初见一样令人陌生。

对她来说,相信季遥很早就开始喜欢自己并不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它只不过从某些方面表明,他跟曾经的她一样,也是个肤浅到会见色起意的人。而这份凭空而生的爱意,随着时间的流转是变得愈加浓烈还是消散如烟,她在四年的婚姻里,已经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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