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被他这一声惊叫吓得寒毛倒竖,紧跟着也尖叫了起来。
两声“鬼啊”惊恐之声交叠,吓得周围的苍蝇都作鸟兽散。
突然间,一阵风将对面身着黑袍之人的黑帽吹开,连带着额头上的黄符在阵阵阴风的吹拂下飘散至远方。被帽檐和黄符遮盖着的是一张张面无血色,两颊凹陷,眼周铁青,形容枯槁的面孔。
风吹起袖袍一角,一节手臂露了出来,鄢墨卿看得清清楚楚,宽大袖袍之下是一节森森白骨!
深吸口气,他拉过李程的衣袖准备立刻开溜。
谁知李程不知怎的定在原地,早已手握佩剑准备随时开战。
“你疯了!他们是鬼,你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斗得过!”鄢墨卿用气声吼了出来,这个傻子怎么到现在是弄不清失态的严重性。
“是人是鬼,一试便知!”说罢拔起手中长剑,泠泠冷光令人心惊。
“笨蛋!试一下你命就没了!”鄢墨卿焦急地喊道。
说到底,还是因为李程从小不信鬼神的原因,这点鄢墨卿早就知道。他所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这把剑。
“这位公子不必惊慌,我们无意伤害你们。”一身道士打扮的老者从他们身后走出,手持铜铃,脚下生风,淡然的面孔面带微笑,饶有兴趣的看着鄢墨卿慌张惊恐的神色。
见老者面色还算和蔼,主要是还有点人气儿,不像另外三位毫无生气,如同死尸一般。鄢墨卿见状松了口气,望向一旁的李程,依旧面无表情,镇定依旧。
他甚至觉得,此刻李程这般镇定自若的反应比鬼出没还要恐怖。
“此处定是有他们的同类他们才找到这里来的。”老道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几个黑衣人之后,铜铃在手中摇摆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余音阵阵,回荡在荒无人烟的郊外。
“同类?您是说他们本为死尸,经过此地发现了同为死尸而未葬之人?”
鄢墨卿指了指宽袍掩盖之下的三具死尸,眼神不自觉地望向浮于粪池之上的尸体。
难道世上真有赶尸、还魂这等玄学之说?鄢墨卿双眉紧促思忖着。
斜眼瞥向一旁的李程,他仍目光坚定,波澜不惊,双手抱臂,好似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架势。
这一切都被老道尽收眼底,他捻了把胡须点点头,神色复杂。
“所以,你们现在需要将尸体抬走带走?”鄢墨卿问到。
“不是带走,是将其带回他的故里,带回他本该去的地方,这本是赶尸人的职责所在。”老道温言温语解释道。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尸体应该去哪里?”在一旁竖着耳朵,皱着眉头听得云里雾里的李程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一问便将对面镇静自若的老道长问住了,不过讶然的眼神只停留了一瞬,他很快便恢复了原先镇静的姿态,淡然自若地说着:“此乃天意。”说罢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前脚话未说完,只见这几具尸体突然向前行进,一个个双臂直愣愣地高举伸直,蹦蹦跳跳,极其诡异。
“二位公子一表人才,一看便知前途无量,人各有命,顺应天道,还是别同死尸掺合了。”说罢随同那三具尸体一道前行。
“慢着!”只听得鄢墨卿在身后大声喝止。老道侧目望去,只见他双眼眯起微微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凝视着泥泞混着杂草的路面,端详片刻后起身,在老道身边若有所思地绕了数圈后停下,一个眼神示意一旁的李程,只见他听令后一跃而起越过步步向前的几具尸体最终拦在他们跟前。
黑布长袍遮住脸颊看不清神色,不过很明显能感觉到前方的死尸怔忪了几分,脚步声骤然停止。
“都说人死后若不投胎尸体将变为鬼魂,人人都道鬼穿墙,取人性命于无形,”他再看了看那几个身型虽轻盈可仍在地上留下脚印的“尸体”,接着道:“他们若真为鬼,早该透过小李的身体穿到别处去了,如此一看,鬼竟然怕人,本公子究竟该不该信呢?”
鄢墨卿怀揣着饶有兴趣的神色走上前,打量了三鬼,三鬼很快抬头,遮住头的黑色长袍褪了下来,露出满是淤青惨白的面孔,嘴唇污紫发黑。
接着他们复又跳了起来,可怖的面色像极了前来索命的鬼魂。
这下换做李程慌了神,颤抖着双手,手中的长剑似要握不稳。这时一双修长苍白的手覆了上来,指尖虽冰凉却令人意外安心。
“别怕。”李程抬头,望着一旁神色冷静的鄢墨卿,有那么一瞬,声音似重叠,好似在哪里听过相似的话语。脑海里刘瑾的面庞浮现在眼前,似是同眼前的鄢大人重叠,难分彼此。
“大白天闹鬼,道长真当我们是三岁孩童这么好骗?”鄢墨卿复又踱步至老道身边,蹲下身指了指地上的脚印:“道长修习道法久矣,恐怕早已练就飞鸿之身,身轻如燕。”
接着,他又来到“三鬼”所经之处,蹲下身来分析道:“纵使世间有‘鬼魂留痕’等说法,若说着泥泞之上的脚印及鬼魂留下的痕迹,他们虽蹦蹦跳跳毫无章法,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说着,他走到“三鬼”中间站定,眼神看向他们的鞋底,顺着视线往上,来到包裹着整个额头的款袍处。
“你,这只蠢猪。”鄢墨卿指着其中一鬼的脑袋骂道。
然而对面丝毫没有反应。
“李兄,你疯了?鬼怎么能可能听得懂你的话?”一旁李程搭腔故作阴阳怪气道。
鄢墨卿闻言嘴角上扬,往前行走两步,转头望向身后,大惊:“不好了!官兵来了。”
这一生说罢不止惹来道长惊恐地回头,身旁身着黑牌的“三鬼”们闻言大惊失色赶紧脱下罩于身上的宽袍,他们左望望右看看皆傻了眼。
哪有什么官兵,甚至连飞蝇也无。
再看看一旁的道长,只见他面容阴鸷,而另一边鄢墨卿下巴高昂,冷哼一声目睹眼前这荒唐的一切,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鬼怪固然可怖,就在一般人被他们可怖的面容吓得不能自已时便无暇顾及其他,您也是利用了这种心理将人的注意力吸引至他们的面容之上,殊不知他们留下的脚印出卖了自己。”
一旁老道闻言心服口服,叹道:“公子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老夫佩服。”说罢抱拳一揖。
“你们为何在此处假装……”
“赶尸”二字未说出口,面前便扬起一阵尘沙,眼前一片迷蒙。鄢墨卿捂住口鼻待烟尘散去,本以为就此逃走的三人一个个瘫倒在地。
李程挥剑向下,剑锋直指老道的眼,面容凌厉:“说,为何假扮赶尸人?”
剑锋距离瞳孔近在咫尺,本以为道长会就此畏惧李程利剑淫威,没想到剑在咫尺,他眼神木然,甚至可以说是不屑。
“老夫随军征战沙场尚且无所畏惧,去去一柄剑又何足惧怕?你且一剑杀了老夫这世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面对森寒剑光,老道眼神决绝。
“你甘心吗?”倏然从一旁传来鄢墨卿幽幽的声音。
李程将剑稍微离开一些,老道长闻言疑惑地抬头,不明所以。
“你们之所以假扮赶尸人和尸体定是有所目的,目的未成,你们岂能善罢甘休?”鄢墨卿浅笑,蹲下身看着地上依然神色不改的老道,怜悯地说道。
“哈哈哈,怎么?公子大发慈悲准备放人?”老道面色惨白,笑声凄厉。
鄢墨卿知道,他表面上镇静,实际上早已慌了阵脚试图寻自救之法。
“也不是不可。”听闻此话原本面如死灰的老道眼神中竟闪现出一丝光亮,那是期待的眼神,期待他说出放人的条件。
“为我办个事。”鄢墨卿开门见山,双眼微眯地盯着他。
老道闻言扬起脑袋,看着鄢墨卿的眼神多了分疑惑。
鄢墨卿附耳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老道点了点头,吩咐他的三个手下将从粪池中捞出的尸体的胳膊架于竹竿之上,由假扮尸体的两人抬至城东。
到了城东县衙,只见衙门外人头攒动,他们纷纷朝大堂张望。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欲一探究竟发生何事。由于早上在粪坑处呆了许久,身上的臭味令他人纷纷避让。
在众百姓的侧目中挤上前,只见一人身着粗布麻衣,腰间围着一圈虎皮跪于公堂之上,未过片刻,一衙役将一直马带了上来。
马虽衙役带入公堂的片刻,他内心惊呼。
阿蛮!
鄢墨卿见衙役所迁之马正是刘瑾赠予自己的汗血宝马阿蛮,内心激动万分。再看向一旁的男子,虽只能看见背影,可那一圈虎皮腰带,凶悍粗犷的声音他绝不会忘记,正是当日光天化日之下抢了他身上所有财物的土匪头子。
“大胆刁民!敢骑匈奴之马!如今匈奴与我朝交恶,尚有不少奸细混入我朝,真假难辨。本官仅遵宁杀一千不错杀一人之原则,即日起将这个刁民打入大牢,动用极刑,直到招供为止。”
于堂上头戴乌纱帽神色冷峻之人正是新上任不久的县令邵毅。只见他惊堂木一拍,满堂肃穆。
“冤枉啊大人!这马是小人抢来的,还请大人明查!”土匪头子哭天抢地。一旁将他押解的衙役手下却一刻未停。
“慢着!”
正当邵毅吩咐衙役们将他带下去时,一声清亮的喝止声响彻公堂。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堂外站着的人。一身身着粗布短褐,面色土黄,不知是沾了泥土还是粪便,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见如此粗鄙之人站在道中央,百姓们如遇蛇蝎、避之不及。
“大人,您怎么知道此人同匈奴串通?”鄢墨卿躬身作揖发问道。
邵毅头戴乌纱帽,乌纱帽之下是一张白皙的面庞,他丹凤眼上挑,嗤笑起身,朝着满身泥泞裹挟着粪味的鄢墨卿一步步走去。
赤眸莹莹闪烁,心跳也随着他逐渐加重的脚步声跳得更加厉害。
呵,还是这双摄人心魂的狐狸眼,这几日他霸道地命自己干这干那的画面历历在目。
恍惚间,生得张小生脸的邵毅站在他眼前。
“那你可有证据证明此人并未同匈奴勾结?”邵毅欺身上前,高他半截的健壮身材将他笼罩在阴影中。
“回大人,小人并未有证据,毕竟小人几分当事人,也非证人,更非查案之人,只是恰好路过罢了。不过,”说到这,方才头低垂的鄢墨卿此刻迎上邵毅的狐狸眼,声音泠冽如山间清泉:
“小人认为大人方才的推测尚有不当之处。”鄢墨卿掷地有声的话一点点打在邵毅心头。他向后退了半尺,眼神妖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鄢墨卿。
鄢墨卿看向一旁胡须花白的老者,老者手中正牵着他的那匹汗血宝马阿蛮,想必他就是鉴马专家。
“先生,您凭什么认为此马就是匈奴之马?”
话未说完,阿蛮瞬间发出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吓坏了公堂之上所有人。
老者见状见怪不怪,捋了捋胡须将一梱牧草丢在地上,轻拉缰绳,气定神闲道:“此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毛发在阳光下呈淡淡的金色。况且此马生性彪悍同中原的顽劣之马自是不同想必不用老朽赘述了吧。”
说罢他缓缓将阿蛮牵至堂外阳光之下,只见它原本棕红色的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层金色的脸光。
“若我能治服此马呢?”鄢墨卿轻声开口,儒雅温和的嗓音之下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信。
众人闻言先是一惊,随后放声大笑,甚至师爷、一些衙役等人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
开玩笑,一个挑大粪的怎会有如此之大的本事。
似乎是对于一梱牧草还不满足,阿蛮再次发出凄厉的嘶鸣,四蹄不停地扑腾,毫无目的地朝周围的衙役冲去,眼看就要冲破缰绳,鄢墨卿一个跨步上前,阿蛮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满满渐渐停止扑腾,怔愣在原地看向鄢墨卿的方向。
一人一马对视片刻,阿蛮一步步缓缓朝鄢墨卿走去。鄢墨卿伸出双手抚了抚它的额头,轻声道:“乖……”马儿立刻低下头蹭了蹭鄢墨卿的脸颊。
这哪是匈奴的烈马,分明是一只家养的大猫!众人见马儿同鄢墨卿如此亲昵纷纷瞠目结舌。
惊堂木瞬间响起,堂下寂静无声。县令邵毅双眼微眯,目光森然地看着眼前泥泞满身看不清面容的鄢墨卿:
“你能驯服如此烈马,本官自是佩服。只是事儿一码归一码,像老先生这样的鉴马专家都断定此乃匈奴之马,这就是此人串通匈奴的物证,你还有何辩解?”
“邵大人,依小人看,这挑大粪的小子就是故意找事儿!您别理他!”师爷在一旁冷嘲热讽,欲吩咐衙役将其拉下去以免妨碍审讯。
就在衙役拽着他的手放身后准备将其背过身带下去时,赤眸中迸发的寒光令他们怔在原地,鄢墨卿冷笑道:
“呵,说了这么一大串儿,无非就是说这是一匹匈奴之马吗?”
话音刚落,几个衙役准备继续手上的动作将其拿下,谁知邵毅一个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县令发话,手下自然是乖乖退下。
一旁号称鉴马专家的老者坐不住了,以为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他缓缓站起来问道:“这不就是你方才所问的问题,你到底想说什么?”
鄢墨卿闻言笑了笑,再次向邵毅躬身作揖:“敢问大人可否再牵一匹普通的马来?”
邵毅朝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得令后立刻命手下从马厩里牵了只还未长大的小黑马。
两马并列成排,一只健壮凶猛,一只显得瘦弱矮小。
鄢墨卿上前站在两马中央,开口道:“匈奴马是马,中原的小黑马也是马,那么由此便可得出匈奴马便是中原马这一推论。”
众人包括师爷及堂下百姓纷纷点头。
“同理,骑匈奴之马等于叛变,那么骑中原之马也是叛变咯?”
众人再度点头,头还未点下去便发现有什么不对,当场愣在原地。一旁坐在公堂之上的邵则神色冷静,作壁上观,时不时扯起一丝玩味的笑。
鄢墨卿上前走一大步,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疑惑不解的表情抿唇一笑:
“想必诸位也都发现了,若从骑什么马来判断此人是否叛国未免太过武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挑大粪之人,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番演说完毕,鄢墨卿面朝邵毅,再次躬身行礼:“现如此看来是不是两只马并无甚区别呢?”
阿蛮好似能听懂他的话似的,自他公堂说话那一刻起再未发出任何动静。
堂下百姓甚至鉴马专家左看看右看看,指了指两匹马惊呼道:“这么看来,却是没什么区别啊,不都是马吗?”
“是啊是啊,都是马,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堂下百姓议论纷纷。
惊堂木再次响起,这次声响比以往都要大。众人老实地捂嘴按手低头,不敢再有何异行。
“大人,小人只是一家之言,对错与否,皆在大人一念之间,只是大人新官上任,还望大人斟酌。”鄢墨卿弯下腰,深深一揖。
话点到为止,新官上任,再贪婪再不作为的官首先要做的便是赢得民心。
堂下百姓听了他这番言论无不动容,面前站着的几个读过书的纷纷下跪,齐声道:
“还望大人斟酌。”接着身后的百姓们亦纷纷下跪。
一时间时局扭转,邵毅恶狠狠地看向鄢墨卿,给了他一记眼刀,心道:
好你个挑大粪的,惹了本官今后有你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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