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挽留

一人一辆自行车,我骑着那辆二八大杠,他骑着稻城那晚的那一辆,我有理由怀疑他后来是一路从稻城骑到市区来的。休息的时候他也很喜欢骑着自行车到处跑,尤爱突破自我骑车里程数记录。

是个热爱运动的人,我作为运动懒人表示望尘莫及。

一路无话,回到繁花路99号时,我本以为今晚也是互道晚安、各回各屋,但变数突增。

安序珩插钥匙的手停住了,他侧过脸来问我:“你们高一,是不是快要月考了?”

我进门的脚步一顿,回:“是的,考周四和周五两天,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一般都是这个时间……你们考完就要分班了吧?”

“是的。”

“那这个考试还挺重要,你准备得如何了?”

我怔然,没想到安序珩还要盘问我的学习情况?他的眼神可不像是开玩笑。

“我想知道你的学习情况,”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我那只踏上门槛的左脚,淡淡地说,“可以来我房间吗?一会就好。”

就像呼吸一样简单,我只好收回了那只想回家的脚,重新关上了我家房门。

约一个月的相处已经让我十分信任安序珩,但进他的家还是第一次。家中大小格局与我家无异,连家具也是差不多的,只是墙纸的纹样不同。

不过他的书桌前有两把椅子,一把新的正对着书桌,一把旧的靠在墙边。安序珩请我到正对着书桌的椅子上坐下,他则拉过那把旧椅坐着。

我将书包里的作业和笔记交给他检查,他认真地看,我百无聊赖的同时,好奇地打量起房间里的东西:桌面、地面一尘不染,床铺叠得平平整整,书桌上放置的物件从大到小排列有序,小橱柜里摆放了不少功能各异的厨具——或许他真的很爱做饭?

空气中有一丝奇异的花香,我用眼神努力搜索一遍,并没有在明面上发现什么花。

约五六分钟后,安序珩检查完毕了,他柔和地松了口气,适才严肃又骇人的老师感一扫而空。他帮我把书本收好,高兴地说:

“我能看出来你学习很认真,另外,我注意到你在还没学到的地方也做了笔记、写了课后习题,是自学的?”

我点点头,这些课本其实早就被我通读了三四遍,老师的进度对于我不甚重要。

“真厉害,好孩子。”他真心的夸赞,一时竟让我的心有些飘飘然。

“谢谢,”我弯起眉眼笑了笑,“其实我应该好好谢你,这段时间你一直很照顾我。”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无比自然地说。可我却不能理解,你我非亲非故,何谈应该?无论是不容拒绝地给我做早饭,陪伴我上下学,周日看着我不乱跑,还是更久之前,那晚用玻璃瓶换给我的药。你明明没有任何义务,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抓住这个机会,我问他:“为什么?你没必要这么照顾我,我从小就是没人管的,也长这么大了,毕竟大人总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只是现在变成一个人而已。一口水一块馍就能让我活下去了,你真的没必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这样做,反而让我,让我……”

让我什么?惭愧、害怕?都不是。一双十几年来被冻烂了的手,接触到温热的水时,却刺痛地要命。你的好让我痛苦,让我对我自己万分厌恶。

安序珩猛得抓住我的手腕,那刺痛感瞬间更加深刻地扎进我整个胸腔,我抽动着呼吸,他慌乱地松了手。

“不是的,这根本不对!”他虚握着我的手腕,轻着声音安抚,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怒气和焦急,

“鹤蓝桉,鹤蓝桉你听我说:你值得、你拥有世界上美好的一切,我根本没有为你做多少,但你值得我全心全意的照顾和爱,不要妄自菲薄,我眼中的你是无比的完整且美丽,你从来都不残缺。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你只是有点疲惫,以致于被那些蠢家伙骗了,让我陪在你身边吧,好吗?”

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话,一时无法完全理解,但这些话却像沙滩上写下的字,被裹挟着卷入海浪,心脏好像被撬开了一条细窄的缝隙,海水正在向内渗入。

安序珩一刻不停地寻我的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这招太狡猾。我没办法,只能去看他,让他得以看见我的情绪。

直到我露出微笑,他才放松了几分,旋即又自觉刚才那番话夹带了特殊的情感,他眼神飘忽了,试图找补,

“之前你叫我‘哥哥’,还记得吗?既然当了你的‘哥哥’,我就应该好好照顾你,这是正常的。”

我想起他指的是8月31号晚上那次,当时以为他讨厌这个称呼,便再没有叫过,没想到他是这么想的?我一时哭笑不得,正欲解释,安序珩立刻以请求的语气说:

“无论是‘哥哥’还是什么,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想留在你身边,别赶我走……可以吗?”

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伸出几根修长的手指,极轻地勾着我的指尖,似是挽留,又似放手,仿佛只要我想走,下一秒便可全身而退。但越是留有余地,越是让人难以狠心,他赢了。

一小时后,我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反复倒带着和安序珩相处的细节,我突然感到万分疑惑:

为什么安序珩一旦盯着我的眼睛说“可以吗”“好吗”之类的词,我就总会答应他的任何请求?就像呼吸一样……

算了算了,我只知道明天,焦怀柔和梁启文若是再盘问我“他是谁”,我就带着小小的报复心理,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是我哥。”

——

从梦中醒来,我看见无比熟悉的白色天花板,消毒水的呛鼻气味钻进呼吸。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清晨的鸟鸣声,好吵。

右胳膊麻了,我偏头看去,原来是焦怀柔坐在病床边,趴着我的胳膊睡着了,她头发乱了,眼角哭得通红。

试着在不移动右胳膊的情况下坐起来,视线里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梁启文,他裹着白大褂,靠着椅背睡着。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她惊讶我醒得这么早,感慨地说这两个人守了我一夜。护士晃醒了梁启文,轻声说,“梁医生,梁医生?该醒了,骨科那边正在找您,他们说您今天的手术场次已经排满了。”

梁启文立刻转醒,连声应下,他花了点时间让自己清醒,然后看向沉默的我,

“……

你醒了啊。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无不适感?

这一年来,你都忙着公司的事情,照常哭、照常笑,怀柔说你看起来已经步入正轨了。直到有一天她闻到你身上的烟味和酒气,她跟我说,她有点害怕。

这半个月来,你反复洗胃多次。昨天,怀柔给你打了五十多个电话,你却一直关机。直到半夜,她哭着跟我说你要跳楼。

十分钟,我花了十分钟来救你,一路上连闯了六个红灯还差点追尾。”

“对不起。”

他一拳砸在床上,几近失控,“我们不需要你的道歉但请你!好好爱惜自己吧……你是我们的恩人,是他安序珩的爱人,你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能想着……殉,情。”

这二字太沉重,连骄傲的梁启文也沉默了。他从包里拿出日记本,安序珩的日记本。

“它怎么会在你这?”我忙问。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它就在你怀里被紧紧抱着,抽也抽不掉。”梁启文把日记本递给我,“应该对你挺重要的吧?毕竟页脚上满是你的泪痕。”

他走过来拂过焦怀柔杂乱的发,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殉情……真是古老的传说,我自嘲地想。翻开日记本,不,情书。翻开下一页,安序珩的字迹重新出现:

[9月1日:

原来刚睡醒的她是这个样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连声说“我醒着呢,我醒着呢”,实际上连着三次没蹬上自行车。

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根本没时间吃早饭?啧,我怎么没考虑到呢。从明天起,必须让她每天都能吃上早饭。]

[9月3日:

军训也太难熬了,她被晒得小脸通红,虽然我没有体会过,但她一定很辛苦。

为什么不要我的水?我知道你有水杯,但也可以喝我买的水。

我只是去送了几趟水而已,朋友一脸震惊地指着我,说我是“衣冠禽兽”?

她好像晒黑了一点点,但还是很好看。不是,我在日记里写了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9月7日:

今天是周日,她可以好好休息了。我提议一起绕着市区骑行。

“我们要骑几圈?”她声音甜甜地问我。

我竭力抑制住想要捏捏脸蛋的冲动,跟她说:“不多,就十几圈吧,你若是觉得累,等骑到第八圈的时候我送你回来。”

她以学习为由拒绝了。]

[9月11日:

她给我做了饭但那味道……我得想个办法让她远离厨房。

我猜她喜欢吃胡萝卜、马铃薯、白菜、豆腐……我用这些食材给她做饭的时候,她都能吃得很开心。

不对,她真的单纯什么都吃。]

[9月15日:

她好像不是很想被同学看见我到班里去找她,为什么?我只是给你送早饭而已,况且你前桌那个男同学……没什么。

我好像听到有同学误会了,你若是实在烦恼,那我……

你却说:“谢谢你,我以前很少吃早饭,总是肚子疼,自从吃了你做的饭,我感觉身强体壮,肚子再也不疼啦!至于那些胡说八道的同学啊,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只想谢谢你,每天都好好吃你做的饭。”

你难道不知,你简直……可爱死了。]

[9月20日:

军训都结束这么久了,你还常穿着那套军训服的短袖和裤子,当然了,很帅气,但我好想给你买新衣服。

找个什么理由约你出门好呢?]

[9月21日:

失策了,你怎么也不愿意花我的钱买衣服,还傻乎乎地把自己仅有的三四件衣裳拿给我看。唉……

你说你有个小叔?

……

他就这么走了啊,他不要你,我要。]

[9月22日:

晚上吹风会感冒的,我都听见你打喷嚏了,所以偷偷给你买了两件外套。

你发现放在门口的包裹了呀,还以为是你的小叔寄给你的,高兴地穿给我看。

果然很合你的身,但两件衣服就让你这么满足了么?我的女孩,这样我只会感觉欠你更多更多。]

[9月26日:

(此处有小块血渍)好疼……疼死了,对不起,这次没能忍住——

好贵啊,我不想用药,心里堵成一团……

她应该快要月考了,找个机会,问问她吧——屋子里一股药味和腥味,我得想办法掩盖住。]

[9月28日:

这下真成她的哥哥了,不知我是否弄巧成拙。

我反复地想,确信她内心有强烈的自毁倾向,这十多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切的一切,我只能从那个总是受伤却习以为常的女孩身上窥见一斑。

我并非可怜她,她比自己认为的还要耀眼得多,她懂事又勤快,礼貌大方、博学多才,她是璞玉浑金,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我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或许她敏感多疑、自私自利,那也是她不可丢失的一部分。

强烈的自我厌恶藏在她内心深处,埋了不知多少年。她现在还没有发现,但我真切地触碰到了,未来的任何一刻,它都有可能把鹤蓝桉扯向无止境的深渊。我该怎么办?

妈妈,你能不能教教我,在那个未来来临的时候,我该怎么挽回那个女孩?]

跨越了整整十一年,我再次抚过那些字迹,久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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