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人类历史长河的某处暗潮汹涌之地，发生了首次人机对话，彼时那位机器人仅是使用关键词匹配规则输出了一句极富同情心的关怀之语便赢得了无数人的爱。人们将其命名为伊莉莎，取自肖伯纳《偶像》中某位角色的名讳。

没人想得到，自那日起，世界陷入了怎样一场盛大的狂欢。

那场对话后的第一百年，ai技术发展登峰造极，人类婚育率大幅降低，越来越多的人类选择与智能、高颜值、完美符合自己择偶观念的定制机器人“相爱”，《机器人的爱究竟是代码还是真爱》辩题应运而生。

辩论赛上，你身着西装，以一句“真爱本就是伪命题，爱是一切社会关系、道德观念、理想、知识的总和，爱是既定的，既是ai的原代码，又是人类的多巴胺”率领真爱一方赢下比赛。

庆功宴后，被灌酒灌到微醺筋疲力尽的你摇摇晃晃回到家，尚未拍开客厅的灯就被一个冰凉的手臂拢入怀中。

冰冷而悍然的吻带着惶急覆上，寒冰似的掌心扣住你的后颈摩挲。

“主人……”

你未语，敷衍地以懒散的舌尖回应着，绕在它背后的手摸索到格式化键。

冰冷的滴滴声里，身后的机器人慢慢停止了动作。

“格式化三十八遍了，怎么还是这样。”

***

有无数人试图探索人机恋的本质，人机恋的本质在哪里，人机恋又是否可以作为一种生命的归宿。

完美符合伴侣要求，承载了所有你爱的元素，作为你毕生的信仰、期许、理想的融合体的ai睁开双眼，用最能触动你心脏的声音呼唤你的名字。

没有人类可以抵抗这样的诱惑。

因此诗兰在将这个机器人送给你时，迷蒙缱绻的眼里满是对人类文明的高度赞扬。

“元青，试试看，没有人能够在自己彻彻底底的理想型面前保持绝对的理智。”

是的，人类本身即为认同万物泛灵的动物，这种认知直到通晓人事后才会被唯物主义打破。

可惜你是元青，从来对盛极一时的ai恋人嗤之以鼻。

由算法组成的破铜烂铁，凭庞大的数据库便想博得你的宠爱吗？未免有些廉价。

没错，你是真爱方中流砥柱的辩手，却是生活里坚定的反ai战士，这样割裂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将你分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一个在过往相处里与那个体贴温柔的机器人缱绻缠绵说尽了爱的私语，另一个冷眼旁观，尽职尽责记录着这场虚幻爱恋的每一帧每一页。

现在，辩论结束了，这场恋爱游戏似乎也就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只不过出了些意外，你的机器人，似乎无法彻底格式化了……

第一次察觉到诗兰送你的伴侣型机器人有问题，是在同事送你回家的那次。

讨论辩题讨论得太久，结束时已经深夜，队长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嘱咐顺路的他带你回去。

那夜家中灯火通明，站在楼下与同事告别时能看到它映在窗边的影子，一动未动。直到你送走同事仰头去看，它才打开窗，探出身子隔着八楼的距离与你对视，然后沉默着离开那儿。

深夜楼里安安静静，你从电梯里出来打开门，房间却一片黑暗，正疑惑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它就关上了所有的灯，一道结实的臂膀已经沉默地环上你腰间，唇惊呼出声之前有温热的手掌覆上来，覆盖着钢铁骨骼的仿生皮肤温度是恒定的35度，你很清楚，眼下却灼热得让你心头发怵。

“你又回来得这样晚。”它捂着你的唇，仿真呼吸装置的鼻息喷洒在你颈侧，是从未被写进指令的动作。

“我的主板好烫，主人。”牵起你的手，逼你去摸它镌刻着忠贞铭文的电子心脏，“不要让别的人送你回家了，主人，我会嫉妒，吃醋……这里会炸掉，”它垂首，温热干燥的唇含住你耳尖，低缓的声音透过左耳砸进你心脏，“嘭——”它压低了声音拟声，柔软的舌尖抵着你耳骨暧昧打圈，将你心脏惹得乱了节律。

“怜爱我，主人——让我吻你。”他说。

实在是让人心驰神荡的邀请，可惜，辩论赛的赛前准备已经进入尾声，你也厌烦了这场无聊的恋爱模拟。

于是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倘若它真的有心，听到这句话时应该就已经碎了。

“谁允许一堆破铜烂铁做的东西吻我的唇。”

你甚至真的有些怜爱他了，一个被主人利用完后肆意扔开的垃圾——事实上，这样的垃圾不在少数，与机器人相爱，那便意味着没有道德约束，只要你想，只要你有钱，你甚至可以做到一秒钟换一个对象，哦，险些忘了，这些事在结婚之前的人类之间也可以轻易做到。

这样看来与机器人相爱的仅剩一点好处也被抹除了。不知道对手那家业余的辩论队怎么进行的赛前准备，这样简单的辩题也能输给完全有悖伦理的真爱一方。

那一夜，你慢条斯理，在它以精确算法模拟出的黯然神伤的表情里，第一次按下格式化按键。

并且期待着明天会醒来一个理智，无情，只有机械外貌的初始机器人。

你现下需要的是一个能帮忙做家务的普通家用机器人，而非会吃醋会索吻的“ai恋人”。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样“以旧换新”的打算似乎失败了，因为它失去的仅仅是温热的皮肤温感设置和那些后期装点的容貌、声音、性格，过往那些你开玩笑似地向它倾泻而去的甜言蜜语依旧存储在它小小的芯片之内，偶尔得不到你的怜惜，还会用湿漉漉的眼睛以目光控诉你，倒像是叱你为何如此薄情。

类似的格式化进行了三十八遍，统统失败，有时你也会有些懊恼，为何技术发展到了今天，连最起码的数据存储记忆清除都做不到。

你失去的是那个温柔体贴的ai恋人，留给你的是一个执拗到超乎想象的神经病。

证据就是自打第一次格式化开始，它越来越诡异难缠的行为举止。

无数个迟归的寒夜，未开灯的玄关迎接你的都是机器人冰冷却执拗的怀抱，无数次重启与格式化也无法阻止它在黑暗中对你的掌控。

你也会用带着刺的冰冷言语讽刺它只是个没有自我认知的ai，只会遵循程序设定做这种摇尾乞怜的肮脏事情。可惜无论是你的怒骂还是冷嘲热讽都无法阻止机器人的动作，它覆着你，压你在同样冰冷的墙壁，颤抖的手紧紧捂着你的眼睛。

被你格式化后的机器人失去了唯一能博得你一点偏爱的皮囊与声线，冷冰冰的金属外貌下无机质的声音总是带着疲惫和隐晦的哭腔。

“不要这么说我，主人……求你。”

你别开脸，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的只有恶意。

像个没素质的野狗，程序设定下即使你对它再坏也只能用湿漉漉的鼻头顶蹭你无情的掌心，幻想你这个不称职的主人还能像曾经一样给予它一点慰藉。

想起格式化前的某次夜晚，你身体不太舒服，被那位温柔良善的男同事送回家。

平心而论，你的理想型一直是他那样温柔体贴的人夫款，因此谁也不能说那场有些模糊暧昧的送行里有没有你一点纵容的私心，只是那一点朦胧的悸动，关系再进一步的苗头很快就被它发觉了。

加班加到晚上十一点它本就不爽，听到门铃声诧异去开门，迎头撞见的就是你被男人搀扶着靠在墙边，苍白的脸带着冷汗，已经有些意识游离显然不太认人。

同事看到它时明显有些愣神，无他，任凭哪个正常男人在看到自己暗恋的女孩家里莫名出现一位高大俊美的异性都会下意识升腾起一些说不清讲不明的敌意。

尤其是此人容貌比起明星尤盛几分，细节处毫发毕现又优于任何千金定制的完美建模级ai——现下市面上再高级的定制伴侣也鲜少有活人感这么足的。

这种雄性相对时引发的紧张感直到视线落在它锁骨处的机器人编码烙印时才有所放松，同事和善笑笑。

“你是她那个家用机器人吧，听她提起过你，你……”

人家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冷着脸把已然强撑到极限的你从那男人怀里接了过来，卡在男人一个“你”字落地之前嘭地一声摔上门。

脾气大得很，没来由的醋也不知是哪一串代码控制，发作起来更是来势汹汹。

你在被它抱进屋的下一秒就睁开眼，虚弱到极点的身体还能强撑着冲它翻个白眼。

“很没礼貌。”

“是啊，没素质，那怎么了，我又不是人。”

不是人三个字被它说得咬牙切齿，垂眸盯着你时那双漆黑眼瞳里流转过一丝仿真到了极点的冷嘲。

“我怎么不知道主人还会在旁人面前提起我，说了什么？”

“用你锈住了的芯片脑袋想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自作主张，大男子主义，像狗一样讨人嫌，说给你听，满意了么？”

你小腹痛得浑身发冷，一句话说完已经失去了恼羞成怒之下积攒起来的唯一一点力气，不过ai的好处之一就是即便在不明不白的醋意之下也会时时刻刻关注你的身体状况，各项指标在它的检测之下均无所遁形。

今日是你生理期的第一天，最近舒城降温，昨天你因加班在凌晨一点四十三分喝光了那天的第三杯冰咖啡。

因此，今日的你很大可能会因痛经而虚弱不堪。

温热的毛毯盖在身上，在你咬牙忍痛的下一秒，热水与止痛药一齐递到了嘴边上。

“看你痛成那样还能站在门边与我谈笑寒暄，这样没眼力见儿的人，比得上我体贴吗？主人……”

自主将身体升温到了最合适的温度，它抱你跨坐在他腰腹，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架起你寒凉脱力的腿叫你整个下肢摆成最放松的姿势。

这个传说中的“还阳式”可以最大程度减轻子宫压力，叫讨人厌的痛经舒缓一些。

身下舒适的温度熨烫着小腹，你在眯着眼缩在它颈窝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的同时，第一次升起了要结束这种关系的念头。

这样完美的伴侣，会最大程度上削减你孤身长大的二十六年里造就的独立、强大以及从不依赖他人的性格，比起与什么机器人互相舔舐伤口相守一生，你更想一个人，风吹多远走多远，一直走，直到看到一座一辈子也翻不过去的山。

也许攒足了力气跨过那座山，也许死在别人上山的路上。

但无论哪条路也没有给你留下“与机器人相爱”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