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千雪师尊,是在昆仑山的诛仙台,众位弟子环绕着她,跪倒在地。她们的眼神无不悲切,而她却只留下一个苍凉神秘的背影。
我从不远处静静望她,那身形似乎比三个月前更清瘦些。
她面对圣姑,脊背挺直:
“圣姑,夜歌这妮子还小,不懂什么分寸,此事乃千雪管教不力,千雪甘愿领罚。”
圣姑在她对面,面目可憎:
“既然你甘心替她受过,本尊就遂了你的愿吧!”
大手一挥,她便被捆仙锁缚了起来。
我承认在那一刻起恨上了圣姑,甚至暗骂这个不死的女人,但身体与心灵相悖,软绵绵得像抽走脊骨。
我霎时像个无助的孩子哭喊,全然没有一点儿风度:
师尊,师尊!请让夜歌代您受过吧!一切都是徒儿的错...
眼泪滂沱,有如永不止歇的急雨。
可我的哭喊换不来什么,只有满腹失魂落魄的怅惘,脸上挂着泪痕,一夜受尽千夫所指。
因为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去窃取那劳什子金丹,害得师尊要去遭天谴。
师尊,千年百年也好,海枯石烂也罢,你要下凡去受那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苦,也记得带上我一个。
我抬脚走上诛仙台,什么都不想地跳了下去。
下坠的时候,脚踏空的失重感使人晕眩,丹田里真气顺着上涌,声音呼啸碎成一片片,什么都传不进我耳膜。
修道之人,功法大成大抵就是这点好处,即便是从诛仙台跳下去,也不会落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只是苦了妹妹,要独自在昆仑山修习,
往后日子里,没有我陪着了。
——千百年后。
身边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熟悉的景物风化褪色,就连昆仑山也是年年都变,
没有什么完好如初。
祁夜歌站在庭院之中,抖抖袖袍上的尘土,背着把剑,面对月亮升起的地方。
她的眉眼凛冽如刀,浸透霜雪般的冰凉,无悲无喜,抚上胸前的玉灵石。
这石头寄宿着师尊生前的一缕残魄,只要师尊出现在她方圆十里,这块石头就会发亮发烫。
可是这数千年,玉灵石有如一块死物,那样静静躺在她胸口。
于是祁夜歌不抱希望,往深林方向悠游踱步,风穿过树叶的簌簌声响渗进她鼓膜,她听见女子喘息呼救,急促奔逃的动静,一句:
“不要...不要,求你们放过我...”
引得她止住了脚步,胸前玉灵石正灼烫着。
她压抑下澎湃的心潮,抽出长剑往女子的方向疾足而去:
“千雪师尊,等我。”
寒光剑影间,几枚人头滚落下来,切开纤维的感觉无甚阻力,只是触碰骨骼时略有滞涩。
即便千百年不曾拔剑,她的佩剑仍锋利如初。
她借月光辨物,并未伤到那名女子。
温热的血溅在女子衣摆上,空气中满是死亡味道。
萧吟晚睁大眼睛看她,很是不可思议:
“姐姐,是你救了我么?”
她微微颔首,居高临下打量着女孩:
“是我。”
女孩穿着杏黄衣袍,身形比她矮大半截,稍显稚嫩的脸好像未长开,朝她客气地福了一礼:
“吟晚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她倍觉松快,嘴角朝两旁轻微牵引:
“不必多礼。”
也不知眼前的女孩是什么来头,莫名感到亲近:
“你要是真想谢我的恩情,不妨来我家做一下客?”
女孩犹豫片刻,乖顺地“好啊。”一声,迈起步子紧跟在她身后。
萧吟晚和师尊生得不像,却很讨祁夜歌欢心,祁夜歌带着萧吟晚往自家院子走去的时候,月光长长甩在身后照老远。
夜深了,风很凉,无时无刻灌进二人袖口,祁夜歌煮壶茶给女孩倒上,又马不停蹄端出几笼新鲜的糕点。
“没准备什么丰盛的,姑娘将就吃吧,待吃饱喝足了,我就把你送回你家去。”她看萧吟晚这身打扮,总不至于是无父无母。
果然,女孩没有多少推阻,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
糕点在她嘴里仔细咀嚼,像仓鼠进食那样细碎致密。
她吃的很慢,斯文妥帖,眼角眉梢微微笑着,静悄悄没什么声响。
祁夜歌坐在对面,看她筷子多夹几块芋丝糕,默默把笼屉挪个位置。
“姐姐,这是你亲手做的么?手艺可真不错。”
那些歹人的死去并没给萧吟晚的心灵带来什么波澜,风一吹就消散无影踪。
祁夜歌望着她的笑脸摇摇头:
“不是,这些点心是我去夜市买的。”
还记得其中灯笼高挂的红光,透过灯罩打在自己脸上的感觉,摩肩接踵的人流在她身后穿梭,却没一个为她驻足的。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胸前的夜明珠可以给我看看吗?”
萧吟晚掏出手帕擦嘴,仔细叠好收进衣襟,眼巴巴地瞧着祁夜歌,兀自没话找话起来。
祁夜歌解下套在脖颈的绳圈,透亮的玉灵石便这样轻轻晃荡:
“我叫祁夜歌,这石头你爱看便拿去瞧个够吧。”
对面女孩两掌朝上做好准备,随着祁夜歌的抛接动作,石头准确无误落进她掌心。
她还没见过这样成色好的夜明珠,莹润通透,凉沁如水,翡翠似的,在月光下漫溢出光泽,换不同的角度观看,每个角度都没有磕碰。
“姐姐这石头的成色真好,是去古玩市场淘来的么?”
祁夜歌否认了:
“不是。”
斩钉截铁没留什么余地。
她穷追不舍接着问:
“那应当是传家宝了?”
毕竟捡漏这种事可不常有,猜错实属正常。
没想到这次似是猜中了,祁夜歌没再急着否认 ,含糊一声:
“差不多吧。”
随即岔开话题,聊到关心的事情上:
“姑娘,那些歹人先前为何要追你?”
萧吟晚和她牵绊不深,没必要什么都和盘托出,所以萧吟晚只是耸肩,无谓地反问道:
“要么为财要么为色,还能为什么?夜歌姐姐你很在意么?”
下巴这么一抬,好像气势上高人一等了,声音都不自觉拔高。
祁夜歌并不清楚答案,所以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在意师尊,所以也在意萧吟晚,但她本来不该在意萧吟晚,而是只该惦记着师尊。
望着那枚晶莹剔透,翡翠似的石头,她踌躇半天说“不知道。”
——但心情是无法否认的。
鲜明又恍惚的感觉充斥着她的躯干,隐约是师尊坐在面前,谆谆教诲自己该如何做人做事的喋喋不休,但声音飘得很远很远,渐次模糊成一阵蝉鸣或是什么山谷的回响。
萧吟晚气结,但又没法发作,毕竟对方的回答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自己没必要这样郁闷。
她垂下眼,摆出乖巧顺从的模样:
“夜歌姐姐,我吃饱了,你送我回家吧。”祁夜歌便恍若从梦中惊醒,琥珀色瞳仁闪烁,身子如一面招摇大旗:
“好,姑娘请为我指路,我送姑娘回家。
萧吟晚的家原本该在繁华热闹的中心地段,不至于流落到这个名不经传的镇子,可她的爷爷是个赌徒,对家族绝学并不挂心,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在牌桌上把萧家赌的只剩个空壳子,族里变卖不少财产,原本亲近的几个氏族也等着看破产的笑话,萧吟晚的母亲便与那些人断了来往,一个人肩上扛起大梁,拉扯女儿长大。
如今萧家低调许多,守着那点老本过日子,对萧吟晚自然是宠的,否则也不会放任她大半夜偷偷出门。
她如今看着天上月亮,指挥着祁夜歌左转右转,祁夜歌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板着张脸,背着把剑,时刻注意周遭风吹草动。
路上有惊无险,没遇着图谋不轨的歹人,两根檐柱立在左右两侧,祁夜歌停在大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
“姑娘,此地便到你家了么?”
她遥遥一指,指向黑底金漆的牌匾。
“萧府”两个大字明晃晃伫立其中。
萧吟晚点点头,轻“嗯”一声,把玉灵石塞回她手心里:
“姐姐,再会。”
步伐轻盈,留下愈来愈小的轮廓。
祁夜歌望着她的背影走好远,莫名想起与师尊分别那日的情形。
“再会。”
祁夜歌低声对自己说。
千百年了,她早该忘了,就算没有忘,也不会记得有多清楚。
毕竟要将师尊的片段从瀚如烟海的记忆中精准撷取,光是回想都是件耗费心神的难事。
祁夜歌深吸口气,下定某种决心:
“师尊,我会再来见你。”
恋恋不舍望了萧府一眼,转身抬脚离去。
萧吟晚回府后,小翠跟在一旁侍奉着,端着水盆给她热毛巾擦手擦脸,末了,抱着个木桶来给她泡脚:
“小姐,还好你回来了,否则奴婢就要发动大家去找您啦。您究竟是去哪玩了?”
萧吟晚气不打一处来:
“别提啦,我差点儿命都没掉半条,多亏有个姐姐出手相救。”
眼神瞥向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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