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将谢相呴所说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李宿转头便去了罗荣娘那儿。

店里还未开张,罗荣娘坐在柜台前头,面前放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烤着,伙计则在厅堂里忙活,按照她指挥来布置桌椅。

见了李宿气喘吁吁的样子,她扔开手里的瓜子,有些稀奇地看着李宿,“真来了?”

李宿还有些懵地睁大眼睛。

“我就说这小蛮子不会骗人嘛!”做活的伙计听到声音,回头也笑道。

李宿这才明白过来,又望向罗荣娘:“自然要来的。”

“来了就去帮忙。”罗荣娘也不同他多啰嗦:“今天得把楼上栏杆桌椅全都擦干净,地得洗一遍。”

李宿应下,便去做活。

人一动起来,全身上下就不冷了,等他按要求将楼上打理得干干净净时,抬头望去,外边已经开始飘雪,虽已有些洋洋洒洒的起势,但较北方还是差得多。

饭菜的香味也混着冷气不紧不慢飘到鼻尖,罗荣娘在楼下唤他们俩:“都停歇吧,来试试这安都厨子的手艺。”

伙计闻言便立刻奔过去了,倒是李宿下楼的速度并不快,跟在他身后想要告辞。

“怎么?”罗荣娘看他犹豫的模样:“香傻了?”

李宿摇头,虽有些鼻塞,嗅不出自己身上的味儿,但到底也怕人嫌恶,“我身上脏。”

他此话一出,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顿时都笑了,倒叫李宿愈发不知所措。

“我当什么。”罗荣娘兀自坐下,将碗筷放好:“咱们这样的人,谁身上是香的?你若嫌自己,吃了饭再去洗也不迟。”说罢转头又朝厨房喊:“菜好了没?开吃了!”

伙计看李宿仍呆愣在那里,只好主动拉他坐下:“吃吃吃,你个呆子能活到现在,没饿死也是命好。”

他们的善意倒叫李宿很安心,他知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坐下四人一同吃了饭,老实说,安都居不易,其实这还是李宿自丹州逃难到此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食下肚,暖暖乎乎的,脚边的炭火也还红着,好像把一路的风霜都慰藉去了。

罗荣娘又对着厨子提了些要求,才放下碗筷,这时外面雪愈发大,她也不急着叫人去干活,只问李宿:“钱还上了吗?”

李宿点点头,想想又摇了头。

“这是个怎么事?”只怕有人故意欺负他,伙计问。

李宿想起先会儿那个男孩说的,一时更有些窘迫:“他叫我把自己洗干净再去还。”

三人闻言都忍俊不禁,笑完后罗荣娘上下扫他一眼:“是得好好拾掇下,开业还指着你们俩跑堂。最好把官话也学会着,总带口音容易遭人为难。”说罢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

一番闲聊后,三个大人开始饮酒话旧事,李宿才得知原来罗荣娘是朔州人,朔州与丹州都是西北州府,又紧挨在一起,故而几人也算半个老乡。

罗荣娘自述早年丧夫,好在家中颇有些资产,也能过活,后来自个儿经营酒楼,做到颇有名气,但朔州先被北狄占去,故而逃难来安都,安定了两年便想再做生意。厨子叫阿茂,伙计叫来财,都是一路随她一起的。

李宿听着他们谈话,将碗筷桌椅收拾妥当,再回厅内时厨子和伙计都趴在了桌上,屋内酒气肆意,已是十分醉了,只有罗荣娘还坐着,脸上红彤彤的,见了他问:“都洗干净了?”

李宿颔首。

“去香水行啊?”罗荣娘又问。

柴贵,水也贵,在家中沐浴还容易着凉,中了风寒更难说,这样一看,还是花二十文去浴堂更划算。

她也的确道出了李宿心中的想法,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再去还钱——罗荣娘摇摇头:“你随我来。”

她住在后面院子里,李宿跟过去,屋里不比堂内,没燃炭火冷多了,罗荣娘在一个箱子里翻了好久,找出一件袄子丢给他:“拿去穿,应当和你身形差不多。你洗得再干净,穿这身衣服也是臭烘烘的。”

罗荣娘说得很有道理,李宿没别的衣服可换,安都又潮湿,哪是这么好干的?李宿一时间有些惭愧:“我没想到。”

“等店一开,你可要好好给老娘做活。”罗荣娘怕他又有推脱,干脆直接凶了他一凶:“要是敢偷懒耍滑,就把你工钱扣光,你打一辈子工吧!”

李宿连忙点头,抱着那件衣服保证:“我会认真做活的。”

“去去去。”罗荣娘挥手:“明天没什么活了,后天一早就要来,不准迟到。”

好不容易雪小了点,他抱着衣服奔去香水行,痛痛快快地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周身一片氤氲雾气,热意随水流蔓上四肢肺腑。不成,还要再洗一道。这样明天去见他,应当会好些吧?都怪自己,给北人丢脸了,实在不该。

沐浴过后,将头发和身体擦干,罗荣娘没料错,那件衣服李宿穿着的确合适,就是袖子短了些,不过干净又温暖,且这算是李宿几年来唯一的一件新冬衣,试着伸展手臂,李宿忽然想,其实在安都生活,也没有那样难受。

只是罗荣娘怎么会有这么件衣服?疑惑没有思考太久,李宿抬头见天黑了,才抱起换下的黑棉衣回家。

三弟李瑞在院里玩雪,手里还抓着个糖葫芦,见李宿回来还换了身新衣,上来便抓住他的袖子:“爹娘给你买的新衣?”

他都只有一件,爹娘怎么能给这个野人买?

李宿摇头:“不是。”

“我就说嘛。”李瑞轻嗤一声,又低头看了这冬衣,摸起来还怪舒服的:“不会是在哪里偷的吧?”

“不要乱说。”李宿驳道。

李瑞轻哼一声,仍有些怀疑,但终究转身回了自己院里。

李宿看弟弟不再纠结,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不太会与人相处,说话嘴又笨,故而总是遭人讨厌,没让弟弟误会自己偷窃就好。转身取了水,就着皂荚在灯下开始搓洗那件棉衣。

夜间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谢川明晨起读书用过早饭后,便见那小厮找来,他故意支走母亲安排在身边的随从,只带一个亲近的下人同去后门,果然,远远便见到站在那里的李宿。

他脸上气色看着倒是好了很多,身上衣服也换了件,乍一眼看起来倒是不比同龄的那些勋贵子弟要逊色半分。

大概也在等待着自己的来临,颇有点望眼欲穿的意味。

谢川明干脆停下步伐,只支使身边的人:“你去告诉他,不要他还钱了。”

小厮点点头,原本将要迈步离去,却又听谢川明道:“……算了。”

安都入了冬,日子一日冷过一日,头顶的树梢上掠过一只鸟雀,带下一簇雪,恰好落在李宿脸上。

他靠着墙,伸手去擦脸上的雪,听到墙后的谢川明问:“怎么?”

“哦,”李宿停下动作,因为问话不经意回头,如实答:“擦脸。”

透过石雕花纹镂空的缝隙,谢川明瞥见他鼻尖上还未擦干净的雪,男孩的双眼漆黑,其中澄澈,恍若未曾察觉。连忙移开目光,谢川明不由低眉无声莞尔,语气倒还平静:“没擦干净。”

李宿经墙后人这么一提醒,才重新抬手去擦,也是天气太冷,冻得他有些失去知觉:“现在好了,”始终还记着那件事,并不知晓自己是否还有哪里做得不周到,只能试探性地求问:“可以给三公子还钱了吗?”

他想自己应该是洗得很干净了,但三公子既不和他见面,只隔着墙说话,定有他的缘由,还是问出来比较好,若有哪里不对,他改就是。

谢川明玩着自己腰上的白玉狐狸,却并未思量到这一层,微微摇头:“你若真想还钱,除夕过后就去庙里帮我进香祈福吧,将钱捐出去。我记得城南庙里卖的金丝穿元宝好吃,你可以试试。”

李宿听着他不徐不疾的话语,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金丝’、‘元宝’等物,只听说过用来买卖,未曾听说可以食用?”

“元宝是角子。”谢相呴摸过那只狐狸的头,倒并无鄙夷之意,只为他解释:“金丝也喊银线的,其实就是面条。”

“原来如此。”李宿很认真,努力想了想这时应该回答什么,在脑中不断搜刮,所幸最后还是记起来了,不太流畅地说:“多谢,多谢指教。”

他又诚恳地说:“那等我除夕用祈福余下的钱,买了那物再给三公子送过来。”

虽然李宿不清楚谢相呴为何不自己去吃,但还是想尽自己所能报答。

谢相呴轻轻摇头:“不用,等你送过来也凉啦,那时也该和家人团聚,自己好好品味一番吧。何苦去费那个劲?”

“我有法子,三公子放心。”李宿却答:“除夕夜等我就是。”

又一簇雪落下来,恰好又故意作对似的洒得李宿满脸都是。李宿自己似乎也又些发懵,好一瞬后才提手去擦。

谢川明也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不太大,李宿却听得很清楚。

半晌后,谢川明重新捧住暖炉,双手渐渐回温,轻轻“嗯”了声。

[让我康康]突然冒出来卖个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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