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林昭是被“声音”吵醒的。

那不是寻常的声响,而是万千种扭曲、尖锐、饱含恶意的嘶吼、低泣与癫狂呓语混合成的浪潮,蛮横地冲撞着她的意识壁垒,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

是了,《伏鬼祕典》。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浮现在脑海——她在研究所的库房里,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阅那卷据说是从西北古墓出土的孤本。书页非纸非帛,触手冰凉,上面的文字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是某种活着的、扭曲的符文。当她试图解读其中一段关于“闇世缝隙”的记载时,书页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她,将她拖入了无尽的黑暗。

根据秘典零星的记载和她的研究推断,这“闇世”是一个被名为“惘”的混沌存在寄生的世界。此地规则扭曲,人心恐惧会滋生邪祟,而所有不属于此世的灵魂,都会被此世规则排斥、侵蚀。这脑内永无止境的“百鬼低语”,便是侵蚀最直接的体现,是此世赠与所有闯入者的“诅咒”。

若心智不够坚韧,不消片刻,便会在这疯狂的噪音中彻底迷失,成为浑噩的疯子,或者……邪祟的食粮。

冰冷的触感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刺骨而黏稠的寒意,正从每一个毛孔钻入,意图冻结她的血液。粗粝的麻绳深深陷进腕肉,带来火辣的钝痛。

她发现自己被捆绑着,置于一个随波逐流、吱嘎作响的破旧竹筏上。身上套着一件湿透的、劣质到刮擦皮肤的红嫁衣。数十盏白纸灯笼,像漂浮的鬼火,缀在幽暗的河面上,将她这身刺目的红,衬得如同祭坛上仍在搏动的鲜活心脏。

舌根被强行撬开,一枚冰凉坚硬的圆形薄片死死压着,几乎引发她的呕吐反射。齿列轻叩,能清晰感受到边缘的规整与铭文的凹凸——那是用刻刀精心雕出的、早已失传的某种殓文。

压舌钱。秦制“半两”,却是冥府形制。

活人献祭,却行死者葬仪。这矛盾的仪式,让她民俗学者的神经瞬间绷紧。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岸上,空灵而死板的吟唱传来,腔调诡异,混杂着楚地《招魂》的残篇,在这死寂的河面上空洞回荡,不仅未能安抚心神,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恐惧。

“吉时已到——送新妇入水——享河神——佑我一方!”

一个脸上涂满诡异彩绘、穿着褪色法衣的祭司,发出苍老而嘶哑的呐喊。

竹筏被数双看不见的手猛力推离浅滩,滑向河流中央更为湍急、深邃的黑暗。

几乎在同一瞬间!脚踝处传来冰冷滑腻、如同水蛇缠绕的触感!

林昭瞳孔骤缩。视线所及的水下,无数双半透明、浮肿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带着一种欢欣鼓舞的恶意,争先恐后地从深渊中探出,抓向她的脚踝、小腿,要将她彻底拉入这冰冷的死亡怀抱!

窒息感与冰寒河水一同汹涌灌入鼻腔。脑内那本就喧嚣的“百鬼低语”更是如同决堤的洪水,骤然放大、狂暴,试图彻底瓦解她的理智。头痛欲裂,理性的壁垒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刚进来就莫名其妙地成为这愚昧祭祀的牺牲品!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闪电,劈开了混乱的阴霾。她强行凝聚起濒临涣散的精神,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结合现场线索与自身知识进行分析:

压舌钱,冥府特征,专镇死者;楚地《招魂》残篇,功能是牵引魂魄,而非迎请正统神明;今夜是七月半,中元鬼节,天地间极阴之气最盛之时……而正统的河神祭,应在象征阳和生机的春分举行。

结论呼之欲出——此非请神,实为“养煞”!以活人生魂为引,以极致的恐惧绝望为柴薪,饲喂这水底某种贪婪阴邪、非神非鬼的怪物!

生机,唯在破此邪局!必须打断仪式,或者……让自己从“祭品”的身份中剥离出来!

她开始极其隐蔽地活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麻绳因浸水而更加坚韧粗糙,摩擦着早已破皮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利用竹筏随波晃动的天然掩护,艰难地调整着角度。

同时,她屏住呼吸,强忍着咽喉的不适,舌尖极为灵巧地顶住那枚压舌钱薄锐的边缘——这枚本用于镇压死物的冥器,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工具——对准腕间麻绳因反复捆绑而纤维略显稀疏、可能也是唯一弱点的节点,借着竹筏起伏颠簸的力道,一下,又一下,竭力地、持续地磨蹭!

水声哗啦,鬼啸凄厉,竹筏在无数无形之手的疯狂拖拽下剧烈摇晃。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口鼻,窒息感一阵强过一阵。脑内的噪音如同万千钢针穿刺,试图瓦解她的意志。

但她心无旁骛,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舌尖那一点细微的触感与腕间绳索的松动程度上。

“嘣!”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所有噪音淹没的断裂声响起,左手腕的束缚骤然一松!

成功了!

她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那截不知何时被簪上、触手冰润沁骨的兽骨发簪——其形制古老异常,顶端刻有一个鸟喙人面的诡秘图腾——毫不犹豫地,对准右手中指指尖,狠狠刺下!

十指连心,锐痛如同最强烈的清醒剂,瞬间刺穿了混沌与麻木,带来了片刻挣脱精神污染的绝对清明。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沁出。

她猛地俯下身,不顾姿态狼狈,以染血的指尖为笔,于湿滑冰冷的竹筏表面急速勾勒——那不是龙虎山常见的驱邪道符,也不是茅山敕令,而是她曾于一座被遗忘的战国楚墓出土竹简上,亲手拓印、反复研究过的、早已失传已久的 “楚简镇煞符” !

此符专镇因地脉怨气、非正常死亡聚集而形成的凶煞,其笔走龙蛇,古拙苍劲,每一笔划,都需绘制者凝聚全部精神,引动自身血气与意志,沟通冥冥中一丝古老的秩序力量,以此对抗阴邪!

最后一笔,携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力、学识与决绝意志,悍然落下!

“轰——!”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竹筏下方炸开!黑色的河水骤然沸腾、炸裂!比之前多上数倍的、更加凝实的苍白浮肿手臂,带着滔天的怨气破水而出,疯狂撕扯筏沿、她的脚踝和小腿!手臂所过之处,竹筏表面竟迅速凝结起一层冒着黑色寒气的坚冰!

而那一直折磨着她的混沌耳语,在此刻骤然清晰、放大,汇聚成成千上百道重叠的、稚嫩却充满最原始恶意的童声尖啸,直冲她的识海:

“裂隙——!”

“是她——!找到了——!吃了她!”

就在这物理与精神双重层面的喧嚣与绝望达到顶点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沸腾的河水陷入绝对的静止,不是结冰,而是万物凝滞。那些疯狂撕扯她的苍白手臂,如同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绝对不可侵犯的屏障,猛地一颤,带着极度不甘的、无声的嘶鸣,如同潮水般迅速缩回,消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水底。

一直折磨着她、几乎要撕裂灵魂的脑内噪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不是减弱,是彻底的、绝对的……寂静。

一种她落入此间后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安宁。

在这极致的、反常的静谧中,林昭用尽身体本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挣扎着抬起头——

目光穿透逐渐模糊的视线,望向那遥远而黑暗的对岸。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衣身影。

他静立于最深沉的暗影之中,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千年,化作了黑暗本身的一部分。夜色太浓,水雾氤氲,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连身形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

但林昭能清晰地 “感觉” 到——一道冰冷的、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如同亘古冰川般的视线,穿透了空间与黑暗的阻隔,精准地落在了她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身上。

是他!

这突如其来的、笼罩一切的“寂静”,以及那水中邪祟瞬间退避的反应,无不昭示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玄衣男子,拥有着掌控乃至隔绝这“百鬼低语”的能力!

他不是那些被恐惧滋生的低级邪祟,他是更高等阶的存在,是能在此世规则下,给予她喘息之机的……唯一可能!

那视线,不是救赎,不是怜悯,甚至不是好奇。

那是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神明观察蝼蚁挣扎般的、绝对的冷静与漠然。

然后,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冰冷的审视中,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彻底覆盖了她残存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一个念头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找到他,利用他掌控“寂静”的能力,这是在此世活下去的关键……

……

意识在尘埃与腐朽气息中缓慢聚拢。

林昭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倾颓的河神祠。神像头颅不知所踪,蛛网如同灰败纱幔。

脑内的噪音虽不再狂暴,却仍在底层嗡鸣,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挣扎起身,走出祠堂。所谓的“桕花村”死气沉沉,干涸的河床龟裂,村民面黄肌瘦,看见她如同看见不祥之物,纷纷躲避。

她从村民零碎、麻木、充满恐惧的言语中,拼凑出信息:渭水改道,河床干涸,所谓的“河神”需要童女献祭,否则降下大灾。

结合昨夜亲身经历,林昭瞬间理清脉络:

渭水改道,旧河神失去力量根基,神位早已崩塌。村民持续的恐惧执念,结合极阴时辰和错误的活祭仪式,在这干涸河床中,滋养出了一个借“河神”之名、行吞噬之实的“新煞”!

必须阻止他们!

她转身欲回废祠思索对策,可刚踏入这片昏暗——

“!!!”

脑内噪音陡然拔高!如同千万烧红铁针扎入识海!剧痛炸开,眼前景象扭曲,鼻端一热,温热血线淌下。

她扶住斑驳墙壁,指节攥得死白,几乎无法站立。

就在她痛苦不堪时,祠堂最深处的阴影里,一个平寂无波的声音传来:

“看来,你距被‘裂隙’彻底吞噬,仅一步之遥。”

林昭强忍剧痛,循声望去。

昨日对岸那道玄色身影,此刻慵懒倚靠在倾颓断垣边。破窗漏进的天光,丝毫照不暖他半分清冷。他指尖,一簇银白火苗安静跳跃,散发恒定冰冷的光晕。

随着他声音响起,她脑中那撕裂灵魂的魔音,竟如同潮水般衰减下去,退回到可以勉强忍受的低鸣。

她抹去鼻下血迹,强迫自己站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尊驾…可是此地守护神?”

他银色的眼眸,如同冻结万载的寒泉,微微转动,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只有看待物品般的纯粹漠然。

“此间,”他开口,字字清晰,冰冷如玉磬相击,“已无神可守。”

一句话,彻底否定了她的猜测。

“这噪音,”她直接指向核心问题,“你能隔绝多久?”

“取决于你,”他指尖火苗“噗”地熄灭,“何时被‘裂隙’彻底撕碎。”答案残酷而直接。

话音未落,他已悄无声息地在她面前站定。距离极近,她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混合古老檀木的气息,以及无形的威压。

他居高临下,银眸里只有冰冷的理性,像是在评估工具最后的耐用度。

“想活,”他薄唇微启,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神谕,重重敲打在她心上,“便证明你之价值,高于恐惧。”

价值…高于恐惧…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跳动起来。不是恐惧,而是被激发出的强烈斗志。

他是在索要投名状,也是给她一个争取生存权利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腥甜和身体抗议,目光迎上那双非人的银眸,没有丝毫退缩。

“我会证明。”她的声音沙哑,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玄夷漠然收回目光,身影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

林昭独立于破败祠堂中央,感受着疲惫与内心深处燃起的微小火苗。

这用未知代价换来的短暂喘息,和她必须证明的“价值”,是她在这危机四伏的闇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祠堂外,灰蒙的天光,似乎更暗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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