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重轻舟坐在门前树下,满月的月华照得他人影萧条清冷,地面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一只脚踏进阴影里,白无常背手道:“你父母此刻,也许已经投胎了。不必难过。”

重轻舟手指在脸上快速抹了抹:“我没有想不开。”

“此间事了,你父母已不在,还要继续留在这吗?”白无常道。

重轻舟忧郁地望了望废墟,转头看向白无常,刚张嘴白无常便又像通晓他心意一般道:“他们的尸骸自有人来收拾下葬。”

重轻舟只能道:“好吧。”

白无常道:“可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比如……雷霆锋。”

重轻舟轻轻沉吟少顷,点头。

路上,白无常忽然道:“那朵白花你怎么不戴在头上?”

重轻舟从怀里取出那朵白花,花蕊鲜红,花瓣娇嫩,他轻捻一片花瓣,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女气。”

白无常哂笑道:“这有何不可。你还怕羞不成?”

重轻舟微恼,偏过头:“不与你说了。”

“这花生长于忘川河畔,采摘不易,我费了些劲才采来。”安静不到一刻的白无常又说道,“吃了能得神通法力,你就这般暴殄天物,将它藏于怀中。”

重轻舟闻言又取出花,端详它,“既然是得来不易的宝贝,你为何赠与我?”

白无常轻佻一笑:“自然是赠与意中人。”

重轻舟脸倏地通红,把花塞还给他,一路都脸色嫣红,心不在焉。

一扇朱门前。

“到了。”白无常停下,“这便是雷霆锋的投宿之地。”

重轻舟仰头,看门楣之上还未挂匾额。

白无常道:“这厮走了大运,阴差阳错救下一个富商的爱女,那女子对他一见倾心,扬言定要嫁与他。富商膝下仅有这一个女儿,平日疼爱有加,又见雷霆锋一表人才,有科举之志,索性遂了女儿的愿,招他为婿,不日提亲。这所宅子便是富商为他置办的,供他二人新婚之后居住。宅子后巷,便是富商的府邸。”

说完,见重轻舟并无多大反应,便道:“他拿钱财,弃你不管不顾,今日还攀上高枝,做了金龟婿,你当真不记恨他吗?”

重轻舟摇头,淡然道:“不恨。我祝福他,百年好合。我就不进去了。”说毕扭头便欲离去。

白无常的声音幽幽响起:“是人皆有七情六欲,你不想进去看到他,不愿面对他弃你而去的事实,我偏要带你去见一见他。”

重轻舟不由分说被拽进门里,想叫白兄却难以开口,说出的话便成了:“白……白无常你放开我,我不想进去,我知道他过得好就够了,我和他的朋友之谊已经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我说没结束就没结束!”白无常一反往常地狂躁,手劲极大,任他怎么挣脱都挣不开。

重轻舟蓦地灵光一闪,从他腰封摘下那朵白花,放进嘴里,一口吞了,突然感觉到身体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充斥,寒冷又刺骨,他有些难以忍受,以至于他没看见白无常嘴角阴暗的一勾。

他尝试集中这些力量,汇于双手,猛一用力,拱开了白无常,白无常被他一拱开,颇为诧异,勾唇一笑,双手背过身后,道:“进都进来了,看一眼再走,好让你死个明白。”

重轻舟看一眼四方高墙,确实进来了,正想逃出去,假山后的甬道信步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见他背影,惊恐地吓了一跳,轻叫一声,极力维持镇定,嗓音颤抖地道:“你……是轻舟吗?”

重轻舟一顿,迷惑地看向白无常,霆锋他为什么能看见自己?

“你还活着?”雷霆锋震惊的语气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我还以为,你已经……”

“怎么回事?”重轻舟问白无常道。

雷霆锋看着白无常,询问般道:“这位是……”

白无常自顾喃喃道:“我说怎么看得见,原来是有高人相助。”

“什么高人?”重轻舟道。

白无常回答雷霆锋的问题:“不错,他已经死了,是鬼,我也是鬼,我俩都是孤魂野鬼,我见他独自飘荡在山林,便将他一路带着作伴。他说这宅子里有他熟人,我们便进来瞧一瞧。”

雷霆锋脸色顿时更加煞白,血色全无,如一张薄纸,嘴唇颤抖,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站住脚:“你……我……”

“我不怪你,人各有命,我命不好而已。”重轻舟轻松地道。

“对,对,人各有命,人各有命……”雷霆锋神情恍惚道。

白无常道:“听这话,你们从前有恩怨?”

雷霆锋深呼吸,咬了咬牙,道:“是我对不起他。”对重轻舟道,“轻舟,朋友一场,给我个机会,弥补你,向你忏悔,可好?我深知自己行为不端,在生死关头竟弃你于不顾,实在惭愧。既然你我已天人两隔,作为曾经的朋友,就让我最后为你尽一份道义,权当赎罪。”

重轻舟再三思虑,应道:“好吧。明日我就走了。”

雷霆锋连连点头,给他和白无常安排最好的房间住下,告辞后脚步飞快,瞬间没影了。

白无常倚靠檐柱,不屑道:“你就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人之初,性本善。”重轻舟道。

白无常也念道:“性相近,□□。”

为人时背过的那些诗书经赋,早就随着时间的逝去遗忘得差不多,唯有这几句儿时常念,烙进了记忆深处。

重轻舟感觉心情压抑沉重,长长地出了口气。

白无常在一旁道:“你就不好奇他为何能看见你吗?你从小到大的兄弟怎么一夜之间就背叛了你?”

“不好奇。”重轻舟耐心道。

白无常看天色尚早,说:“等晚些时候你便知道了。”

重轻舟天一黑就躺下睡,白无常把他从被子里扒出来,拉出门,他顶着倦意迷离的脑袋,道:“你非要拉我去哪?”

“那厮说要补偿你赎罪,下午起却不见踪影。”白无常曳他穿过道道墙院,停在一间屋子前,走到屋檐下,隐匿身形,带他附在门后偷听。

“道长,您这方法真的能让他魂飞魄散吗?要是万一,万一他逃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永无宁日?!不行,道长您得再想想法子,困住他、杀了他的法子越多越好!我偷了他的命格,不能被他发现,他现在……他现在就在我家里,不能让他活着!不,他都死了一次了,注定要再死一次,这才是他的命!对,他本来就应该死在草屋里——”

雷霆锋语无伦次地道了半天,被他口中那位道长一句打住:“你再唧唧歪歪,贫道可就不管了。”

“怕成这样,还跟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活计。你们凡人,当真是贪生怕死又贪得无厌。”

“道长我错了……”

白无常道:“你听见没有,那个家伙不仅窃取你的人生,还要你死后魂飞魄散。”

重轻舟仍很淡定:“我听见了,可我都已经死了,现在再很他好像没什么用了,徒增苦恼而已。”

他扶下巴做个认真思考的动作,道:“你不是严格警告我不要干预凡间事吗,为何你会忽然这般积极,甚至……愤怒,为我不平。我们前世的关系,当真这么好吗?”

“你——简直无可救药。”白无常将他拉到庭院中,抬手挥了挥,一张大网罩在这座宅子上空,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好好看看,这就是险恶的人性,危难到头,他们只会顾自己苟活!”

重轻舟明亮璀璨的眸子望着他,问出了句令他猝不及防的话:“你说你心怡我,大难临头,你会舍己救我吗?”

“我——”白无常噎了一下,大声道,“当然会!”

重轻舟闭眼摇了摇头,说:“你犹豫了。你不会。韩雍是个自私专横的人,你白无常也一样。”

白无常重重点着自己心口,颤声道:“……我自私?我不会?原来我竟这么不堪……”

重轻舟无言相对。

白无常道:“是,你是圣人心肠,你谁都想救,我看你,根本就没有心!”

重轻舟仍旧沉默无言。

“你不是很喜欢逞能吗?很喜欢舍己救人,度化人吗?你吃了无须花,有了法力,不用我再保你,你就好好地度化他,感化他。”白无常甩袖走人,消失于院中。

重轻舟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怅然叹气。

他转过身,敲身后的门,笃笃笃三声,门内的人俱是心头一紧,半晌,门敞开,道长坐于蒲团上,一甩拂尘,请他入内,他款款走进去,瞥了眼躲在帘子后面发抖的雷霆锋,对道长道:“我从未想过报复,道长何以为此?”

道长说得坦然:“我要他的精元,他要你的一切,我便与他做了这桩买卖,答应保他事后不受你冤魂缠身。”

“道长不是凡人吧?”重轻舟说。

“的确不是。”道长说。

“我无意缠他,更不愿再见他,也从无害他之心,道长大可放心。”重轻舟说,“不若就此收手吧。”

道长捋着胡须,想了片刻,爽快道:“可。我本也无意与你这一缕孤魂作对。你需答应,从此不怨他,不缠他,不入他梦。”

“好。”

道长朝抖动的帘子道:“出来吧,这只鬼不会害你,放宽心就是。”

重轻舟走了,雷霆锋从帘子后出来,道长瞧不惯他怂的,道了句“没出息”,闭目继续打坐。

天空的网被撤去,重轻舟走出来,觉心里的重压少了不少。要走出大门时,雷霆锋居然追上来,看了看他身旁没有同行的鬼,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垂手走到他面前,道:“轻舟,你……”伸出一只手,似想摸他身体虚实,却穿他身体而过,“你真的……真的死了……仿佛我们昨日还一起在田间撒尿,被大人揪着耳朵训……我……”

重轻舟后退一步,冷漠地道:“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罢,你好好生活。愿来世,我们不再是朋友,我也不认得你。”

“轻舟!”雷霆锋道,“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我真是昏了头了!”

说着跪下去,低头忏悔,“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伯父伯母,我该死,我有错,你原谅我吧,我给你磕头了!”

“我说了,我从未怪过你,恨过你。”

“可你不愿来生与我再见!你还是怪我的罢……”

重轻舟弯腰扶他,他执意不起,要给重轻舟磕头,重轻舟便受了他这一拜,“歉也道过了,头也磕过了,起来吧。”

雷霆锋笑道:“你真的原谅我了!太好了!”

重轻舟无奈,又叫他起来。

“我……我就抱你一下吗?就当是……离别。”

重轻舟应了,雷霆锋迟疑着触碰他,确认自己没穿过他的身体,才大胆地拥抱他,拍了拍他后背,在他耳边沉声说:“轻舟,你是个好人,下辈子不要再随随便便相信别人了,世道险恶,熟知别人不会害你。”

重轻舟想说受教了,可胸膛蓦地传来剧痛,他踉跄退开,睁大眼看着雷霆锋手掌心发光的符咒。

雷霆锋道:“对不起,我实在太怕了,这是我第一次背叛朋友、杀人……其实我又骗了你,你没有下辈子了。”

重轻舟失笑,拖着一点点散为飞灰的身体转身走出大门,彼时月华清澈,照清他飘散各处的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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