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萨拉维冲突区战火连天。
陆昭蹲在断墙后,一旁的摄像机镜头扫过废墟,一片残垣断壁。
“陆记者,再往前就是交火区了。”随行的摄像师卡米利安一手扛着摄像机,一手拽了拽她的背包,提醒道。
“我知道,你可以把摄像机给我。”陆昭伸出手,就要接过摄像机。
卡米利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别异国来的年轻记者是不是瞧不起她,要一个人抛下她冲在前面?
于是她扛着摄像机一扭身,拒绝了陆昭。
她才不给!
陆昭笑了笑,年轻的面容上此时已经沾了尘土,灰扑扑的,绽开的笑容却依然和煦。被防弹背心和迷彩服包裹住的身体瘦削却有力,脊背像青竹一样挺直,让人感到安心。
卡米利安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不怕死一样的记者,她真的是没办法。
接着,陆昭目光锁定。指了指远处蜷缩在卡车底下的三个孩子,示意摄像机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卡米利安迅速将镜头对准几个小孩。她早就习惯陆昭不顾安危深入前线、专注于忠实记录的做派了,她知道这些素材都会化作一条条绝无仅有的忠实报道,向世界诉说战争最前线的事实,揭开战争最真实的残酷和伤痛。
卡米利安有着多年的国际突发事件摄录经验,但也是第一次深入拍摄这种旷日持久的战争。
那时候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地缘冲突,很快就能结束。没有想到那一次冲突仅仅只是导火索,矛盾竟然愈演愈烈,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她的身边来来去去许多被派遣来的战地记者,没有一个能够长久留下。明明许多比她高大的壮汉,一到战场上畏畏缩缩得像换了个人似的,还要躲在她的身后。
原本她对和这个异国的年轻女记者的合作不以为然,觉得对方也是那种只敢缩在后方,用最长焦段镜头远远拍摄的那种人。
但是每次,弹片和硝烟呼啸而过,陆昭拿着收音设备往前冲,跟不要命了似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扛着摄录机跟上。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摄录机有点分量,需要另外一个人肩扛,她的搭档会毫不犹豫地自己扛着摄像机和收音设备往前冲。
卡米利安的镜头捕捉到,其中最小的女孩瑟瑟发抖,怀里抱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熊的右眼纽扣掉了,像在哭。
“《国际儿童保护公约》第38条,战区儿童优先撤离,但是这里,没能做到。”
陆昭她抬头张望远处轰鸣的直升机,还有一段距离。
她的胳膊夹着收音麦克,咬开笔帽,在笔记本上速记,一边记一边对卡米利安说:“得把她们弄到国际红十字会的车那边。”
弹道尖啸声却骤然逼近,那些直升机已一种诡异的速度飞来。
“动作快!”陆昭眯起眼,看着远处快速靠近的直升机,她飞快上前,快速用当地语言和小孩沟通了几句,就带着几个小孩向附近的救护车跑去。
卡米利安扛着摄像机,依旧在一旁忠实记录着,这都是陆昭在每次出发前对她的嘱托——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拍下来,尽量还原事件的全貌,保护好摄像机。如果实在没办法,起码要保住内存卡,这很重要……”
陆昭刚把最后一个孩子推上救护车,炸弹却裹挟着呼啸的风声而来。
“小心——!” 卡米利安的嘶吼被爆炸声吞没。
陆昭本能地扑向女孩,将女孩护在身下。摄像机也被掀起的热浪摔进泥里,镜头裂成蛛网,朝向天空。
黑屏前拍到最后一帧画面:
那只独眼玩具熊飞向天空,像颗慢动作升腾的星星。
医院里的白炽灯和天上的星星不同,虽然都是泛着冷光,但是医院的灯更晃眼。
“右腿膝关节以上截肢,右肩残留弹片。“医生们交流的话语带着口音,她却也能在麻醉剂还没完全过的时候听懂。
右腿一阵剧烈的幻痛。
镜头一转,是台里新闻中心主任魏宁对她的呵斥:
“让你别冲那么前,不要命了?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那些素材救得回你的一条腿吗?”
她坐在轮椅上,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垂着头接受着批评。
她当然不是救世主,她能做的一直都很有限。
可是……她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裤管。
她现在连很有限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
午休居然也做了梦。
陆昭从省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起来,盖着的薄毯从肩上滑落。
她以前从来都不午休,精力旺盛得让领导很喜欢。从传媒大学毕业后,她来到了省台工作,当了又苦又累的调查记者,一路高歌猛进,深入调查出一连串**事件,做出了好几篇轰动A省的报道。一时间贪官落马,上下重新洗牌,陆昭成了大功臣。可是就在时任新闻部中心主任的魏宁想要给她升职的时候,她却主动请缨,去了萨拉维战区。
而被问及原因的时候,陆昭却神色淡淡,反问:“咱们台里有别人报名吗?”
魏宁一时语塞。
确实没有。
萨拉维战区是目前世界上最为战乱的地区之一,省台里的年轻人惜命,稍微年纪大的也有家有室,折腾不起。就连台里几个经验丰富、为数不多的调查记者也频频摇头。
“如果我说不同意呢。”魏宁不死心。自从把陆昭从福利院捡回来后,她一直把陆昭视若己出。
陆昭和魏宁对视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她知道,对方一定了解她要去做战地记者的真正原因。
一年前她怀揣着一腔热血从学校毕业,来省台做又苦又累又危险的调查记者,不仅仅是谨记那句“唯真为善”的校训,更是因为……
在只能和同龄伙伴相依为命的福利院,她亲眼看见护工虐待聋哑的同伴。
她用卡片机拍下照片交给院长,却被院长收起,摸着她的头说:
“小昭,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要保持沉默。“
“那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不说话的人?”12岁的陆昭看着院长将那叠照片连同相机收回了抽屉,稚嫩的双手握成了拳。
院长沉默了,她没能给12岁的陆昭一个满意的答复,也没能制止护工继续欺负聋哑的同伴。
陆昭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陪着同伴,可她并不能24小时都保护对方。
护工的虐待隐蔽又残忍,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虐待,例如假装不经意弄坏对方心爱的玩具,在对方的手臂上用手指写下恶毒的话语,了无痕迹,在尚未发育成熟的儿童心里留下一道道伤痕,发泄着自己工作生活中的不如意。
横竖对方是个不能说不能听。没人要的小孤儿,最适合当出气筒了。
陆昭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人心可以黑暗至此。
她的生活也并不如意,无亲无故,前路未卜,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要将其发泄在别人身上。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
她开始行动。
她偷偷用攒下的零花钱,购买了二手手机,记录下了许多关键的证据,
白天,她偷偷用这台手机记录证据。晚上,她将其藏在玩具熊的拉链皮套里。
于是15岁的她攒够了素材,一鼓作气投稿给省台,省台大为震惊,当即发表了一篇轰动青城的报道——
【青城福利院院长贪污捐款,护工因被拖欠工资虐待聋哑儿童至死】
那时还只是编辑部部长的魏宁第一个接到她的投稿和素材,当即就以最快的速度落实了调查和报道。
这篇轰动一时的报道,谁能想到最关键的素材竟然来自一名15岁的孩子。
魏宁当即找到了她,并承诺资助她的学业。
事情的最后,孤儿院被勒令关停整改,社会也将目光聚焦到儿童福利待遇及福利机构贪污上。剩下的伙伴们都有了来自社会各界的资助,起码不用再忍受在黑暗牢笼里的生活了。
而她也不负魏宁所望,拿到全奖考入了A国最有名的传媒大学。
可以说,魏宁是她再生母亲一样的存在,或许没有魏宁的知遇之恩,就没有现在的她。
魏宁完全有资格阻止她不去硝烟弥漫的战区。
但是魏宁知道,有些事情她没办法阻止。
“魏老师,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陆昭露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和煦笑容,眼里闪动的光,热切而坚定。
魏宁收养陆昭这么多年,也知道对方是什么性子,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无论是当年一声不吭学习拿了全奖进传媒大学,然后整个大学期间勤工俭学,愣是再没有要过她一分钱;还是一声不吭投了简历到省台面试,直到入职报道后,魏宁才惊讶地发现自家养女脖子上挂上了自己单位的工牌。
这些人生中的重大决策魏宁想参与都参与不了,陆昭总是暗戳戳把所有事情都完成了,再告诉她“好消息”。这次也是如此。
魏宁叹了口气,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个理想的殉道者了。
……
此时陆昭眨眨眼,因为那个梦,往事又如电影播放一般,在她的脑海中掠过。
但是往事再轰轰烈烈也已经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是个得过且过的民生记者罢了。
当初从战区回来,她名声大噪,处在一线案件报道的第一新闻部向她抛出橄榄枝,当时国际新闻部也不想放人。谁知道魏宁一拍板,就将她调去了民生频道,谁说话都不好使。
台里的人都知道魏宁和陆昭的关系,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说陆昭是关系户。陆昭的拼命和优秀所有人有目共睹,更别说曾经在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岗位为台里做出了那么多深度报道。于是那一天魏宁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的事情,也令所有人不敢有异议。
“你还想做调查记者?我告诉你,没门!台里赔不起你的工伤费!”
陆昭手里拿着调职通知,上面是让她调去民生频道部长的一纸公文。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了白,然而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为什么,魏主任……魏老师,是因为我残了一条腿吗?”
魏宁瞥了她一言,皱着眉:“少给我来这一套,陆昭。民生频道部长正好调任了,多少人上赶着要这个岗位,你别不识好歹。以你的功绩,申请这个岗位也是板上钉钉的。”
陆昭沉默了一瞬,低头看着地板。魏宁坐在办公桌后方,看着她,右腿被长裤包裹着的地方明显细了一圈。
魏宁看着有些心烦。她没有忘记是自己亲手批准了陆昭前去萨拉维战区的调令。
“我想去第一新闻频道。”陆昭轻声说。
“没得商量。第一新闻频道多的是年轻健康熬得住的人,你去了给她们徒增负担吗?”魏宁眼都不眨一下地说出最刺痛陆昭的话。
况且你还有心理问题。这句话魏宁忍住了,没有说。
魏宁是故意的,她最知道自己这个养女的脾气。不这么说,陆昭怎么都不会死心。尽管台里没有歧视残疾人的陋习,陆昭过去的工作履历也完美证明了她的优秀,只要她想,新闻中心的哪一个部门都会对她敞开大门。就算不做最前线的调查记者,做编辑也是一把好手。
但是魏宁知道以陆昭的性格,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她无法再承受一次发生在萨拉维战区的伤痛了。
听到魏宁的话后,陆昭原本站得笔直的腰微微弯了下来,却是对魏宁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最后陆昭去了民生新闻部做部长。这个决定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但也在情理之中。要知道民生记者报道的都是当地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今天李阿姨水饺店开张多年,明天张叔投诉楼上邻居练琴吵闹到派出所……但好处就是,永远都有报道,并且换一个角度看,陆昭还升职了。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陆昭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办公桌前,揉了揉自己大腿与假肢的连接处,有些痛。
她撩起裤腿,发现接受腔的位置和自己的腿根有些不契合,残肢的断面又被磨损了一些。
看来得再去做新的假肢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
陆昭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脸,把眼里的漠然卸下,此时看着亲切无害。
是编辑部的方琳。
“小陆,魏主任让你去一趟她的办公室。”
她长得显小,平时又是一副好声好气的模样,台里的同事也心疼她的遭遇,于是都对她明里暗里地关心,称呼也跟着小了起来。
陆昭倒是不介意,面上和谁的关系都挺不错,都能聊两句,平日里也没少帮同事小忙。但是只有她心里知道,她不会真正接纳谁进入自己的领地。
新闻人需要一副面具用以示人,刚好她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陆昭起身,没有借助方琳伸过来的手,朝她微笑了一下。
“是关于学校食堂毒大米的事情?”陆昭有了猜测。
她伤愈复职后,根据学生的舆论调查了一所私立重点中学的食品安全情况,发现真相远远不止学校内外包商铺出了问题那么简单,而是学校内部食堂给学生食用有问题的大米。学生一日三餐总会包含米饭,所以一般没有人会怀疑到米饭头上,而是把矛头对准了外包食堂。
这一次家长群起而攻之,要求彻查外包商铺。学校内一部分外包商铺倒闭走人,即将取而代之的是学校自营的商铺。
陆昭却通过走访调查、食品采样检查后发现外包食品并没有问题。
再结合校长怪异的,无论如何都要带她们出去吃饭的态度,她敏锐地提出设想:有问题或许是学校本身的食品,校长为了收割更多的利润,选择用这种舆论手段将入驻的外包商铺赶走。那样大部分食品收入都进了校长的口袋、食堂的员工岗位也多出来了。
果不其然,经过针对性调查后,证据确凿,她的想法也得到了验证。
方琳说:“是的。魏主任没有细说,但是我觉得……之前那个校长不是来过咱们台里两次吗?我有一次加班撞见了,她提着东西来的。”
陆昭:“我知道了,回头请你吃饭,咱们新闻中心和编辑部好久没聚餐了。”
方琳也笑了:“好嘞,陆部长。”
陆昭面上笑意不减,那双澄澈的眼眸里却凝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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