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30，席颖再次来到了总局大楼。

几乎是电梯门在地下三层打开的一瞬间，冷气都还没扑面而来，席颖就撞上了周允。那张脸上的慌张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立时消散。

感受到周允的手握上来，略微有些冰凉，席颖下意识甩开了他。

“保持距离。”她低声说。想到大概是真由美此刻有些问题，周允才会来电梯口等着拦她，又问：“真由美怎么样了？”

周允把她拉到一边，但说话声音却没有刻意降低多少。也许因为是身处无孔不入的全视事务科，他似乎不太在意保密与否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原因在内。席颖想。

申诉调查流程能走完的人本就不多，走完申诉流程却也不代表什么。就算法庭作出仲裁，全视系统说定的犯罪结果也一定会如期发生，从不出错，五年来一直如此，连时间都不会偏差一分钟。

“她不肯要洞察的人监督申诉调查流程。”周允摇摇头。

全视系统给出预示结果后，嫌疑人有7天的申诉期，可以在执法员的监督之下收集申诉证据，7天后会在市法院的全视法庭举行申诉听证会，依照提交的证据决定裁定结果。

“为什么不愿意？”席颖问，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

新港城里，洞察科技靠着提供网络安全以及监察服务和其他几家本土公司关系不错，全视系统的接入和当世最安全的ICE*让这几家公司迅速拉近了与望月重工的差距。

但是望月重工一直不满这群“天父的假眼睛”，不仅拒绝使用全视系统的服务、坚持使用自己的局域网，望月的发言人也总在公开或私下场合里称洞察的目的是掌控整座新港城。

但考虑到实际上在新港城作威作福最多的就是望月重工，也没几个人把这话当真。

毕竟洞察科技至今没有在城里拥有除镜湖大厦之外的任何实产，很难让人怀疑他们的中立是假的。

“她现在在哪里？我去看看。”席颖说。

望月真由美就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保镖。她对面是谢若美。

谢若美原本还在和望月真由美说什么，听到有人敲门进来，中止了话题。

“第一分局副局长，编号PD-01-06-7565，席颖，是吧？”谢若美拿着委任状对了一下人名，金棕色义眼亮起，又核对过电子脑编号后，才朝来人点头，“嗯。过来签字。”

谢若美强行接管席颖的电子脑权限时带来了晕眩感，好在周允在后面及时托了一把席颖的手肘。

席颖道谢，但没有立刻走到谢若美那边，而是先去看了真由美。

此时真由美并没有穿昨晚的那身紫藤色小纹和服，换上了一套白色西装套裙，显得干练了不少。

看见席颖走近，真由美微笑了一下，朝她伸出手。两人很快交握了一下，这样的动作让真由美感受到了一点被支持。

“席副局长，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能够说服你的金主好好配合工作。”谢若美冷眼看着二人无声的交流，敲了敲桌面，“当然，你也应该有点职业素养。快点过来签委任状。”

望月真由美身旁的保镖不耐烦地和她呛声：“洞察的趾高气扬我们也是见识够了。一个高级分析员也敢这样对我们总监说话吗？”

“很抱歉，我们洞察没有给人当奴才的习惯。”

谢若美被松本贵之的态度激出了几分火气，一边将席颖的数据接口扯出来接入她的终端，一边冷笑道。

“你！”

“好了，好了。”周允出来打了圆场。

他坐到望月真由美身边，把沙发上搭着的外套重新披到女人身上。

谁知保镖仍然不依不饶，怒气转移到了周允身上：“你算什么东西，还指点起我来了？”

“松本贵之！”望月真由美转头高声斥责，“再说一句，我会让你滚回伊贺。”

不大的接待处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谢若美偶尔点击终端屏幕的声音。

“好了。”半晌，谢若美终于放过了席颖，“我已经授权了R2/0p-L的端口给你，你可以调取系统中相应的权限，但同样的，在这7天内你的电子脑会全天候处于系统的监视之下。并且根据《第三十二修正案》赋予本部门的权利，我们有权在结案后的六个月后随时传唤你。”

对此，席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另外，总监小姐？”谢若美看向望月真由美，“关于之前我跟你说的，刚刚上面的批准下来了。可以将你的案子暂时调整为低风险置信度，只派一名执法员协理申诉调查。但是我仍然会定期传唤你或者另一位执法员进行评估。”

周允看见真由美的嘴角先是向下轻微地撇了一瞬，随即向上扬起一个客气又温和的弧度。

“太好了。真是麻烦你，谢分析员。”

谢若美摇摇头。“不用这样，总监小姐。我们的立场一向是中立合法，所以基于疑罪从无，提供一些方便也无不可。”

她一瞬不瞬地和望月真由美对视着，“我个人当然希望你申诉调查顺利。”

“是吗？你真客气，谢小姐。”望月真由美站起来，拢了拢肩上的外套，随即招呼席颖过来她身边，“没什么事的话，请允许我先借走我的执法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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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真由美一言不发地带着席颖等人坐上了她的浮空车。

在前往她位于十四百合区的豪宅途中，车内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直保持着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下车。早有特警队等着。

望月真由美刚想发作，特警队的人就先声明，他们是按照规定，前来隔离嫌疑人和受害人的。

这一点无可指摘。望月真由美只好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跟着周允去收拾东西。似乎是因为焦虑，望月真由美并没有跟着一同上楼，而是就站在车前一动不动。

“你去东石区的那套顶层公寓怎么样？”看着周允下楼，又远去，望月真由美才忽然出声叫住他，不知她此时表现出来的体贴是为了洗刷自己嫌疑中的血色还是出于真心，“我想那一套才按照你的喜欢装修过？”

周允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的神色，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死局，也并不埋怨杀死自己的人会是自己的情人。但他也没有如以往一样有任何谄媚望月真由美的举动，只是站在原地而已。

雨燕一样的眼睛隔着一片清晨的空气，飞过来的眼神好似一声叹息。

望月真由美此刻忽然有些困惑：他真的爱她？

也许周允的确打算说什么，然而特警已经先一步站出来，挡住了二人对望的视线。“我有理由怀疑你在为你的犯罪做预备行为，望月总监。”

望月真由美苦笑。她拦住了松本贵之的动作，自己反问到：“我做什么都是错吗？”

没有人回答她。

在特警队押走周允之后，望月真由美方才显露出的那点脆弱很快收敛起来。

她下意识地朝身侧望去，只见席颖方才为了给她和周允留告别的空间，没有站在她身后，而是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席颖有些女生男相，轮廓分明，薄唇仿佛一刀削出。此刻，她站在不远处的扁柏树下，眉骨投下的阴影将她的眼神完全遮蔽，人工心肺又让她的呼吸近乎无痕。

真由美想起东洋传说中的“隐形鬼”与“目无女”，那种只被阴影占据、无法看见眼神的面容。

一种不安的恍惚忽然袭来：此实为非人之物，前来只为注视自己命运的坠落。

“小颖。”望月真由美换上了席颖熟悉的温柔笑容，她招招手，“我们进去吧，律师很快到。”

望月真由美的豪宅几乎称得上偏僻，最近的邻居也在一公里之外，能在名人遍地的十四百合区找到这么一个清幽地界，不可以不说是望月小姐财力的炫示。但是此时，当席颖跟随望月真由美在茶室中坐下，这种清幽就像细沙，在人心里慢慢打磨出不适。

杉木窗外绿意葱茏，间或一声鸟鸣，更让人坐立不安。

松本贵之跪坐在矮几前，替真由美与席颖二人准备茶席。他眉目细长，身材魁梧，如同古画中的武士。

真由美注意到席颖在看自己的保镖，便介绍道：“我还没同你讲过是不是？松本从小被望月的福利院收养，又被我祖父取中，做了死士。后来祖父转赠他给我。”

松本贵之对这种把自己当作物品点评的话语习以为常，全然不为所动，只是更为专注地研磨砵中的抹茶。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竹茶筅在碗壁间摩挲出轻微的沙沙声。

席颖点点头，看着松本贵之握茶筅的动作，他手腕的起落既稳且快，简直像旅游宣传片里的场景，又问：“我以为死士只需要学习武士道？”

真由美闻言不由得笑了，很是自得：“望月家的武士道自然包括美学。”

而武士道的集成体只是将两盏窑变茶杯恭奉到她们面前，俯身道：“请慢用。”

真由美指尖摩挲着釉色变幻的杯壁，神色里带着若有所思。席颖也不好先举杯。

良久之后，真由美才低头抿了一口，随即轻轻“嘶”了一声，像是品到一丝出乎意料的滋味。

“说来奇怪，无论我如何揣摩，也不能想象七日后我亲手斩首允先生的心境。”她有些困惑地注视着屏风上的仙鹤，“如果再说的冷漠一点，我不觉得杀死他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真由美并没有听到席颖的回答，但她也没有指望这位周允的发小能够站在自己这边考虑她的主观意愿，这毕竟是强人所难。然而有些话就是不得不讲，一定要说出来，别人才能知道你也有难处。

她想起今天凌晨开完会回来，周允就坐在这里等她。

他披着一件刺绣花鸟的晨袍，跪坐在榻榻米上，手边放着几枝鲜花，长眉微蹙，似乎是正在纠结插花的样式，听到她进来，也没有转身，而是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才轻轻地和她打招呼。

“看起来很不顺心？”他把剪刀放在一边，倒了一杯热茶推过来。

真由美摇头一笑：“我还好。倒是你。你看起来有心事。”

茶室的灯光昏黄柔软，特意模仿了旧时代电视剧中雪夜木屋的色调。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沉思不郁的周允堪称蛾眉玉白，惊惑人心。将军对寺庙中的庆光院一见钟情、非娶不可的心境，真由美在第一次见到周允时便有所体会，如今只是在心里更深一层地感叹：当年将他从贫民窟中带来身边，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周允没有犹豫多久，直接说：“我是想说，艺术馆中……”

真由美有些意会到了：他大概是有些乡愁。“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先把艺术馆空着。”她体贴道。

“不。不，真由美。我不只想要挂一幅画在那儿。”没想到周允反驳了她，他的眼中精光腾驰，堪称野心勃勃了，“我想要在那里办一场展览。”

在那个时候，真由美也是看着屏风，刚刚在会上的不愉快被此时带来的惊奇感冲淡了些许。周允，她的情人、完美的人偶，竟然是有野心的？是什么激发了他的野心？

松本贵之忽然道：“小姐，律师到了。”

真由美收回看着屏风的视线：“让他进来。”

*ICE：入侵对抗电元（Intrusion Countermeasures Electronics） 的缩写，指的是一种高度先进的网络防御系统，专门用于保护计算机数据和虚拟空间免受黑客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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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