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意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距离手术成功后的两周。
没有久病初愈后的疼痛,也没有任何的疲惫,甚至连沉睡中习惯了黑暗,眼睛再次睁开被窗外阳光照射时下意识闭眼的保护性反应都没有。
艾意没有着急起身,只是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正在一点点适应自己的新身体,古井无波的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此时他的视线变的异常的清晰,整个世界都被精细地放大在眼前。
眼前漂浮的尘絮,和房顶上粘住的一颗小沙粒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眼睛像是一台可以自动变焦的相机,不管是微观还是远景,只要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就会异常清晰的呈现出来…..
他盯着空气中漂浮的一粒灰尘看了很久然后轻轻闭上眼,静静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安静的空间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感受不到每一次呼吸时胸腔的起伏……
他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人类的那一套靠心脏跳动来供血和通过肺部舒张来呼吸的生命维持系统,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剥夺了心跳和呼吸,让他异常的陌生,甚至怀疑自己是真的还算活着吗。
手指轻触在床单上,他似乎感受不到布料那柔软细腻的手感,但瞬间脑海里就生成了一段类似百科的介绍,“纺织品,棉花制作而成,产自新疆,锦葵科棉属植物,是一种……”
……
他轻声叹了口气,阳光轻洒在房间,微风吹动着窗帘,耳边传来窗外由远及近的嬉笑声,床头柜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株海棠花,看起来非常的新鲜,散发着清新又带有绿意的味道,艾意模仿着回忆中的样子,抽动着鼻腔,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艾意下意识想要坐起来,但是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劲。
“张时京,你不是说这个手术按照理论上来说昏迷期最多10天就会醒吗,这都两个星期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哥,你讲不讲道理啊!都给你说了是理论上!他昏迷时爆了我两台脑波检测仪,这叫理论上吗!!”
“嘘,你吼辣么大声干什么嘛,声音小点,别把他吵醒了!”
“……”
短暂的沉默后,张时京终于爆发:“黎珂你他妈有病吧,你究竟想不想他醒啊?”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咔哒声,黎珂推开门就看到艾意晃晃悠悠的偏着身体,双手撑着床、尝试着坐起来的画面。
“艾意!”黎珂短暂的愣了一下,然后快步冲上去,一把扶着他的腰,不需要怎么用力就把他轻飘飘的扶起来,顺手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床头,让他能更舒服的靠在上面。
艾意盯了眼前人一会儿,嘴唇微动,才缓缓的说:“黎珂。”
“你终于醒了,多久醒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去!”黎珂一边连珠炮似的说着一边手忙脚乱的迅速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房间角落的饮水机。
“啧啧啧,这熊样。”张时京站在他身后,看着黎珂狗腿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连连摇头,片刻,他收回目光,看着靠在床头艾意苍白的脸,语气放缓耐心的问“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
他歪头盯着张时京的脸,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张时京,男,25岁,现权威脑外科医生,曾发表sci论文…”
张时京:“???”他指了指身后正在弯着腰接水的黎珂,“他呢?他又是谁?”
“嗯…黎珂,男,26岁,力量型基因改造人,世界联合特别行动队大队长,曾在……”
“停停停!那你是谁?”张时京赶紧打断。
“艾意,男,21岁,B大生物化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现B市中央研究所特种化工小组成员,曾在……”艾意不带一丝感情,机械的说着。
“…….”
“……”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从张时京背后传来,黎珂裤脚被沾湿,双手颤抖的看着艾意,一个弹射就冲到他面前,张时京被黎珂一身腱子肉撞飞五米远,黎珂小心翼翼的抓起艾意冰冷的手,颤颤巍巍的问:“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1月23日晚上20点07分19秒,你腹部中了两枪,被仿真人使用美国产UZI冲锋枪,又名乌兹……”艾意才说了一半就见黎珂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猛的站起来,一把提起呆滞在原地的张时京,提溜着他疯狂摇晃。
黎珂:“这到底什么情况!你不是说手术成功了吗!现在怎么他妈跟个小艾同学一样!”
张时京:“我怎么知道!他毕竟是全世界第一例意识转移成功的病人,没有其他的案例可以参考啊!现在这种情况大概跟昏迷时检测到脑波剧烈运动爆掉两个仪器有关……诶诶诶,你别晃悠我了,先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回院里找几个脑科大拿商量下办法!”
“…………”黎珂瞪了他一眼,松手把他扔在地上,又转头一脸深情的看着艾意,语气温柔的说“没事,不要想太多,不用担心,会找到方法把真正的你找回来的…”
艾意眨了眨眼,淡淡的笑了笑,轻声回答:“好。”
张时京不禁打了个寒颤,快速遁出病房,边走边摇着头自言自语说:“卧槽,该不会真成傻子了吧…靠!不应该啊…”
张时京一走,安静的病房现在只剩下黎珂和艾意两个人,黎珂站起身来,从门口拿出一把苕帚把刚刚打碎的杯子扫进垃圾桶里,从床头抽了好几张卫生纸仔细的擦干地上的水,看了几遍确定没有漏下任何一点细小的碎片才擦了擦手重新倒了一杯温水,才回到艾意床前。
他摸了摸艾意柔软的头发,“渴了吧?抱歉,刚刚太激动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艾意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感觉到口渴,但是还是接过了水,轻轻的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到了床头柜上。
黎珂没说话,脸上带着笑意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就在艾意昏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来病房陪着他,有时候会对着艾意自言自语说一些他们刚认识时的事,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平和的面容,一呆就是一整天,晚上也不回家,困了就趴在床边睡一会儿,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军区报道,他时常庆幸,还好现在是和平期不需要出安全区执行任务,不然真怕自己一口气上不来直接猝死了。
黎珂顺手抬了个板凳坐在艾意身边,怔怔的看着他漂亮的脸,虽说现在的外貌和以前是一摸一样,但曾经他的皮肤极度苍白,像是重度贫血的病人,仔细观察,薄薄的皮肤下还能隐约看见几条青紫色的血管,一双深如寒潭般眼睛,总是透露出一种漠然,仿佛这世间万物都无法触动他的内心,黎珂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眼里有过任何一丝波动。
而现在,皮肤依然细腻白皙,但不仅没有之前那种不健康的病气,甚至还透出一点粉红的血气来——这是黎珂被张时京连翻三个白眼后特别加的一点小私心,他希望艾意能够健康,至少看起来能。
“能带我出去走走吗,但我现在好像无法控制腰部以下的身体,可能需要你去借个轮椅推我出去了。”艾意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黎珂的思绪。
黎珂:“好!你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儿,黎珂推着一个轮椅进来,他看着坐在床上的艾意此时正闭着眼睛,微微皱起眉。
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把艾意从床上抱起来放到轮椅上,然后半跪蹲下帮他穿好拖鞋,“外边儿在吹风还是有点凉…”黎珂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灰色的羊绒披肩把穿着宽松白色病服的艾意深深的裹在里面。
“黎珂,现在室外温度是华氏18摄氏度,完全用不上羊毛制品来保暖,而且我其实…”艾意没有说完只是看着黎珂无奈的笑笑。
“万一…万一你会感觉到冷呢,乖,听话,披着吧。”黎珂说完又紧紧掖了下披肩,内心泛起一阵酸楚,但是他很快就挂上一副笑脸,隐藏好了情绪推着艾意出了门。
医院住院部的人并不多,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黎珂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他慢慢的推着轮椅,盯着艾意后脑勺露出的一小块白皙的皮肤,下意识的伸手将披肩掖进衣服,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言,沉默的穿过回廊。
住院部后面是一个小公园,9月的初秋,空气中已经有一丝寒意,黎珂带着艾意来到了一个偏僻小凉亭,毕竟现在他的身份特殊,最好还是不要让太多平民知道住院部住了一个仿真人,以免发生骚动。
艾意目光平静的坐在轮椅里,微风吹起他的发丝,空气中传来一阵淡淡的花香,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一位护士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年迈的老头在遛弯,草坪上一个群小孩正在追着蝴蝶奔跑…..他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黎珂:“你等我一下。”
说完,黎珂绕到凉亭后边的木槿花树边,在草地上扒拉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捡起一朵刚掉落在地上的木槿花。他一边将花递给艾意,一边不自然地挠着头,脸上露出一丝略显羞涩的笑容:“送花会不会很俗。”
艾意轻轻地摇了摇头,但他没有看黎珂,也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缓缓开口:“黎珂,其实你不用这么对我的,至少不是现在的我…”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没等黎珂开口,又继续说道,“我看到了。从我醒来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脑海里就不断地闪现出几帧血腥的画面。渐渐的那些画面越来越清晰,直到我清楚地看到“我”拿刀砍向……我意识到,我拥有了阿尔法公司生产的每一个仿真人的记忆…那一晚的杀戮,那些画面大片大片的血液冲击着我的神经,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糟糕……”
说到这里,艾意转过头,直直对上黎珂错愕的眼睛,他轻轻蹙起眉头,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疲惫。
黎珂愣在原地,手中的木槿花也不自觉地掉落在地,他脸上瞬间涌上一阵浓重的悲伤,他不敢去看艾意的眼睛,生怕那双眼眸中透露出的任何情绪都会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他痛苦的蹲下身来,低着头,将脑袋深深地埋在双手里,肩膀微微颤抖着,胸腔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闷哼。
艾意看着他,伸手想要抚摸他的弓起的背,但是就在手指快要触摸到的一瞬间又不动声色的收起的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语气轻柔的说:“我能感受到你对仿真人的愤怒与痛恨,甚至……惧怕。”
是的,黎珂一直很害怕。
五年前,12月24日那晚的血腥场景,如同梦魇一般,每天都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缠绕、回放。那夜的恐怖与绝望,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无法忘记、更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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