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姽婳死了。”
嘉木平静的话音如同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看向座上不苟言笑的文渊上仙,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
“既然都已经摊牌,也就没必要跟她们遮遮掩掩了。”她随手将废纸拈来,指尖窜出灵焰舔舐,转瞬焚为灰烬。
文渊目光落在案上,扫过角落里,被搁置已久的棋篓。
她倏然想到幻境中妘不见那双动人却犀利的眼眸。
白衣胜雪,乌发如瀑,文渊放眼上天,再寻不到能出其右者。
亦或许是在她心中,妘不见始终都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哒”。
她袖口的一颗珍珠猝然落地,声响细微。
“依你看,妘不见对我的感情如何?”文渊面无表情地望向嘉木。
后者仍立于原地,一言不发。
——也是,嘉木与妘不见交集甚少,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闲到去留意这个。
文渊自嘲一笑,收回视线,思绪辗转。
或许,她与妘不见也有过真心实意的感情。
但这于事无补。
她手上沾着临世和明知的血,光凭这一点,她们之间就绝无可能。
文渊仰首望天,苍穹依旧,她长抒一气,似惆怅,又似释然。
“可我也没得选啊,妘儿。”
嘉木看着她闭上眼,又笑着低下头去,不禁蹙眉道:“她们知道真相之后,必然会威胁到您。”
“这一天总归会来,”文渊抬眸,瞳中映出内敛的厉色,“我等着她,亲自来杀我报仇。”
嘉木颔首,没再多言。
文渊似是想到什么:“如今上天生灵道掌权者的位置空缺已久,也是时候交给你了。”
说罢,她扬手召出一支被圣光簇拥的毛笔。
另一边,凭空而现的神务旨悠然飘至嘉木面前,如同有灵魂般,正好停在他抬头便能平视的地方。
文渊上仙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神圣,在清越堂中余音绕梁。
“我以天道之名,奉香茗仙尊嘉木,任生灵道掌权者,继先神遗志,护万世太平……”
按部就班的陈词并无异样,嘉木神情肃穆地聆听着,注目礼虔诚而专注。
上天的灵气随之流转,二人衣袍无风自动。
光辉落入眼底,透出深沉的底色。
直到一句他先前从未听见的神谕响起。
“谨遵灵王神令,世间因果,皆由王定。”
嘉木倏然睁大双眼。
分明身处云霞映照,神圣光明之中,此言却深幽如暗渊鲸鸣,诡谲同万鬼齐喑,不似天道以往的神圣。
天道难道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道义吗?众神明所谓的守护因果,难道不是惩恶扬善的替天行道吗?
嘉木不知不觉间颤栗起来,他从未听闻这个名号。
但很快,这些疑问被湮没在无数如洪流般席卷而来的字符中,一股灵流钻入体内,夹杂着微弱魔气,萦绕周身。
最终,呼啸着的风与符在他手中凝聚成一块木牌,呈草木之态,印刻着醒目二字——生灵。
……
祝渝猝然收手,飘渺的神务旨在眼前消散。
金光如温柔的烟火缓缓落下,遒劲的黑字仍在眼底。
“嘉木上任了生灵道掌权者,”她虚虚地握拳,“文渊已经不打算装了。”
“也许,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妘不见闪着光的眼眸望向祝渝。
祝渝有些怀疑地蹙眉,肃穆道:“你才刚摆脱幻术,如果是要以身犯险,我不同意。”
妘不见置若罔闻地拿出木匣,置于案上的烛灯下。
“这是卜舟子从我身上取出的蛊虫。”
祝渝皱着眉用灵力打开匣子,蓝色荧光闪过的一瞬,她也不出意外地认定文渊。
“是灵智蛊,她……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手?”祝渝垂眸,一簇碎发遮住了脸庞。
她不敢想,妘不见曾将后背交给文渊无数次,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对妘不见下手,有无数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于她死地。
而她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祝渝定了定神,镇静下来:“她既然已经下了蛊,为什么还没对你动手。”
所谓灵智蛊,最早也源自于灵卉神君挽生制造的术法,顾名思义,可植入他人体内,控制心神灵智。
“操纵灵智蛊生效也需要消耗极大灵力。”妘不见替她合上木匣。
“她瞒过了我,自然是要藏到最后一刻。”
“所以,你的意思是……”祝渝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真相,这一天也就是我找她寻仇的时候,届时她想控制我,便顺她的意,将计就计。”妘不见神色坚定。
“这太危险了。”祝渝立刻回绝。
“如果要正面硬抗,你只会更危险!”妘不见猛地起身,抿唇拍案。
“那也不行。”祝渝回应得不假思索,丝毫没有反驳余地。
妘不见眯起眼,冷声道:“或许我本不用跟你商量。”
下一刻,
“咚!”
木匣倏然被白衣扫下案几,突然爆发的灵流在屋内迸溅乱窜。
“妘不见!!”祝渝猛地起身拦住她。
烛灯被突如其来的风吹灭,歪七扭八地倒下,流出几滴蜡油,渐渐冷却凝固。
绯红衣袍完完全全地挡在妘不见身前,寸土不让。染着绯红的灵光如萤火泯灭,漂浮于四周,虎视眈眈。
暗中,两人相对而立,咫尺之遥。
妘不见轻声叹气。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可能。”祝渝紧盯着她。
妘不见分明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也明明知道,她们都赌不起。
两人都没有一丝一毫退让的打算。
少顷。
白衣倏然一动,柔软的触感落入怀中,祝渝没想到,妘不见忽然上前抱住了她。
祝渝错愕片刻,愣了愣,旋即迟迟地伸手回抱她。
熟悉又久违的感觉漫上脑海。
祝渝忽然想到,她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肆无忌惮地拥抱过了。
分离和遗忘都占据了太多时间,她们彼此各自追寻着失落的一切,漫漫长路,风雨兼程,她都快忘了,这样拥抱她是什么感觉。
“我爱你。”淡淡的话语震耳欲聋,妘不见埋首在她胸口,紧贴着心跳最近的地方,洁白的袖中,她十指轻动。
祝渝气焰大减,几乎再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妘不见默默合上眼,一丝轻盈又透明到无可觉察的灵力从指尖溢出,如丝线般缠绕全身,“但我必须去。”
怀中人渐渐失去意识,绯红长袖悄然垂下,落在妘不见两侧。
“文渊护天道因果,杀我爹娘,夺我挚爱,挽生与无圣,只因救人一命便要置于死地,江佑想揭发真相却被杀人灭口……”
妘不见蓦然流泪:“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所谓天道,会是这般模样……”
“如果它的存在是独断,是残害,是杀戮,我宁愿它就此毁灭,哪怕神明也会消逝。”
妘不见接住祝渝无力昏厥的身躯,缓缓倚靠至墙边。
“天道不仁,我不低头。”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妘不见抬眸,莎伊瓦走近,递上一枚丹药。
“这是帮你去除体内魔气残留的,或许能帮到你。”她没管妘不见怀中昏迷不醒的祝渝,只是淡淡说道。
妘不见伸出的手忽然停在半空,她犹豫一下,看向莎伊瓦腰侧别着的一对短匕。
“如果你也要随我一道,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危。”
“我不需要。”莎伊瓦斩钉截铁。
“这些年过去,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为了替他报仇,仅此而已。”
所以无论是死是活,于她而言,都不重要。
妘不见抿了抿唇,还是接过丹药:“好。”
“多谢。”
莎伊瓦笑笑,冲她伸出手:“不必。”
“我真羡慕你,还有保护爱人的权利。”她有些五味杂陈地看向祝渝,神色中有说不出的歆羡。
“我也羡慕你,至少从未忘记过江佑。”妘不见苦笑着,语气却由衷地向往。
“走吧。”
“天道不仁,绝不低头。”
魔界最稀疏的光线洒落至此,相映着一黑一白的身影并肩而行,如出一辙的毅然,因所爱而生的孤注。
某一瞬间,她们的影子交织融合,狭长地延伸至身后渐渐远去的木屋。
一束暗光扫过,绯红隐隐而现。
祝渝默不作声地靠在门框,留恋着方才妘不见拥抱的余温。
正收拾残局的卜舟子拾起蜡烛,冷不防撞上她沉思的身影,无声一惊。
她没晕。
“良缘上仙。”卜舟子捏着烛灯,悻悻地悄然出声。
祝渝自顾自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并未回应。
几株古树扬起形状诡异的枝条,似柳条,似藤蔓,落下些许软烂的果实,挡住了她的视线。
祝渝知道,她拦不住她。
如果说她爱妘不见,所以不愿让她犯险,可将心比心,以妘不见的性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或许,如果妘不见死了,她也会变成一个像莎伊瓦一样,活成一个只为妘不见复仇的躯壳。
……
思虑过诸如此类的种种,最终,祝渝还是默许了。
再者,她又想到曾经的老朋友——临世,明知。
对于他们,她没有权利阻拦妘不见为他们而拼命。
“良缘上仙?”卜舟子再次试探的声音传来。
祝渝这才淡淡地回过神,她对卜舟子摆摆手。
“我没事。”
卜舟子很少见这个平日毫无正经的良缘上仙一直维持着这副沉闷的表情。
他眺望前方,莎伊瓦和妘不见的身影已然了无踪影。
正想轻叹一气。
忽然,面前突然飞来一个白色荷包。
“啪”,还沉甸甸的。
卜舟子下意识接住,握在掌中打量一番,不解地看向将其抛来的祝渝。
“帮我逮住阴姽婳的是成霍,这些就当犒劳了,劳烦转交一下。”
卜舟子稍稍拉开系绳一瞥,里头银光闪闪,这可是笔令人眼馋的数目啊。
不过,好歹成霍也是魔族二少主,不差这些钱吧?
“还有,提醒他,下回追人别留这么多魔气,呛死了。”祝渝嫌弃地扇扇空气,忧郁的神色恢复如常。
“……”卜舟子点头应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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