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拍摄主要是学校。洛雅采访了校长和老师,参与了早晨的升旗仪式,上课跟孩子们亲切互动,课间又把卢振羽捐助的一些体育用品发放给学生。她时而庄严肃穆,时而欢欣雀跃,时而亲切温和,表现了一个专业媒体人的职业素养。
学校加上校长只有两个老师,因为他们的拍摄工作,上课难免受到影响,于是江远和卢振羽分别帮忙上了一节语文课一节数学课。有外人在,学生难得地都到了,表现也都格外活跃,但大部分人学得都不太好,注意力因此也很难集中。尤其是那个“吹牛”男孩,时不时抖抖机灵捣捣乱,惹得同学又笑又骂。
卢振羽人生第一次上课,兴致很高,他理工专业,自认为教这些小孩子易如反掌,但他满腹的知识对于这些基础薄弱的孩子却是人参果入八戒口,全不得其味,再加上几个调皮的学生,卢振羽上了十几分钟就出了一层薄汗,心浮气躁,好容易等到下课,如释重负地说,教这帮学生比自己读书辛苦多了。
江远一向不善于应付小孩,樊凡原以为他会很不耐烦,但他全程连眉都没有皱过一次,始终很温和地反复讲解,不厌其烦地回应学生的各种问题,连樊凡都自愧弗如。陆予风想要拍下来做素材,江远却果断拒绝了:“不行,这是公益广告,不能喧宾夺主。” 陆予风没有坚持,樊凡却暗自嘀咕:做个好事也这么多条条框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低调,还怎么做宣传。
陆予风觉得拍得差不多了,就叫大家从学校撤了,免得影响教学,自己却也不歇,拿着小型摄影机在村里到处逛,樊凡闲着无事,也跟着她一起东走西逛。
已经是近午时分,两人戴着帽子和墨镜仍能感觉日光灼烈。孩子们在上学,村子里比以往更安静,两人一路走着一直到田地里才看到有人,是一些老人在顶着烈日劳作,黝黑的脊背和手臂在白晃晃的日色中油油发亮。樊凡有些吃惊,她的认知里,农民会起得很早去下田以避免炎炎暑气,没想到这里的老人竟然这时候还在田间。樊凡想到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不幸生在这样的乡间,大概也难免如此艰辛的生活。思及此,樊凡内心不由酸胀起来,对旁边默默拍摄的陆予风说:“这些老人真可怜,可是大家都更关注小孩,没多少人去想这些留守老人有多辛苦。”陆予风没有应声,直到拍完了一组镜头,才平静地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每个人不过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情,可不可怜都只是外人的感受。”
陆予风没有讽刺的意思,但樊凡却莫名地觉得被刺了一下,她本能地反问道:“你不同情他们吗?我以为作为导演你会更感性一点呢。”
陆予风只是简单地回道:“也许在有的人眼里,我们也值得同情呢。”看樊凡不服气地样子,她突然做了个鬼脸,笑道:“我这样打工的牛马,你不觉得同情吗?”樊凡有些哭笑不得,忽又想到陆予风是孤儿,没有自己这样的感受也并非难以理解,这样来看,自己的同情心甚至有失狭隘。
绕了一圈又路过学校,看卢振羽正跟几个大点的孩子在简易篮球场上打篮球。陆予风要回去看片没做停留,樊凡却看得兴起,跑过去跟他们一起打球。樊凡原来参加过学校的女子篮球队,但好多年没怎么打过了,也就只能跟小孩子玩一玩,靠卢振羽放水才勉强进了两个球。打了一会儿,突然看卢振羽冲场外挥手:“你会打篮球吗?要不要一起打一局?”樊凡立定一看,原来是江远。
江远原本只是路过时稍微驻足了一下,听到卢振羽的招呼似乎想拒绝,但又懒于解释似的上了场。
跟樊凡和学生打球的时候,卢振羽只是应付,樊凡没看出他的水平,到他跟江远打起来,才发现他其实打得也不错,特别当他发现江远技术很好,更是卯足了劲,着意要一争高下。二人开始还有些不分胜负的样子,不过卢振羽到底是比江远大了很多岁,虽然日常健身,但时间长了,体力不免落了下风,但他也不喊停,斗志反而更勇了,跟江远又重新胶着起来。樊凡正想着要不要上场缓和一下战局,江远却突然收了手,说:“不打了,我有点累了,要去喝水休息一下。你打得很好,以后有机会再战。”说罢跟大家点点头,也没怎么看樊凡,就径直走了。
樊凡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里有块地方又隐隐发堵。对于江远的主动退让,卢振羽看起来也没有承情。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擦着汗,对樊凡说:“在学校打球的机会就是多一点,我都快打十年没摸过篮球了。”樊凡笑着递给他一瓶水,也不多言,只道:“我也好多年没打过球了呢。”
下午是去几个获准拍摄的家庭。特意选了几个比较破旧的房子,家长原本不太愿意,全靠村长的威严才确定下来。
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和七十多岁的婆婆。洛雅帮她们收拾凌乱的屋子,又跟着她们一起做饭。小姑娘是已经见过几面了,但看到这么多人来她家里拍摄,还是比较拘谨。洛雅一直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又送了一个漂亮的发夹给她,她才又慢慢放松下来。洛雅又问她父母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她想不想父母。她开始还是无所谓的样子,低头玩着发夹,什么都说“还好吧”,但慢慢的眼泪还是涌了上来。她别过头想要走开,洛雅却一把抱过她,温柔地抚慰着,她终于忍不住伏在洛雅身上哭了起来。
效果很好,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洛雅真的很有经验很专业,樊凡想,但好像又有声音在说:不,这不对。
樊凡觉得有些烦躁,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现场。在外面胡乱走了一圈,到祠堂附近的时候正看到江远从里面走出来。樊凡想起上午江远说的话,远远叫住了他,问他忙不忙。
江远淡淡道:“刚刚在祠堂看了一圈,想去找村长看看族谱。”
樊凡摇头表示不解:“族谱有什么好看的。”樊凡想起小时候好像有人跑去她家要钱修族谱,又说她是女孩上不了族谱,要另外再花钱。也不记得后来父母有没有给钱。
江远笑了一下,也不做解释。
樊凡也没有指望他会解释,沉默和他并肩走了几步,问:“你是不是觉得公益片不应该这样拍?”
江远说:“这个不要问我。你们比较专业。”
樊凡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也觉得洛雅不出镜会更好吧。”
江远有一会儿没有做声,又走了一小段路才说:“没有洛雅也不会有这个拍摄。而且洛雅应该做得也不错。”
这下轮到樊凡无话可说了。但走了几步她又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样的。”这话说得意味不明。江远扭头看了她一眼,说:“只是做觉得该做的事,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什么是该做的事?”
“比如这件事,不管出发点或者形式是什么,如果能够让这里的人被看到,那就是该做的事。”
“那也有不该做的对吧,比如让你出镜?”
“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出镜。只是这一次很没必要。”
樊凡歪着头看了江远一阵:“你跟原来有点不一样了,为什么?”
江远也不否定:“人都是要改变的吧。你也不太一样了啊。”
樊凡有些吃惊:“我吗?我哪里不一样了?”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江远好像无意深谈。
樊凡还想再问,却已经到了村长门口,只好跟江远告别,满腹疑窦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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