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掠过赵雪妮的视线边缘,带着淡淡烟味,和屋外一身寒气。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阿门。
乔诗语主动打招呼,“嘿许漠,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赵雪妮低头“呲呲”吸着空酒杯,就听头顶有许漠的声音传来。干净,清澈,底蕴十足:“不是你说赵雪妮回来了,想要给她接风?”
“是我攒的局,但没想到……”乔诗语趁赵雪妮不注意时给许漠发的消息,其实没指望他回复。
但他不仅来了。
还来得很快。
赵雪妮正盯着地面听两人交流,余光中出现一双黑靴。
许漠问,“我坐外边还是?”
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赵雪妮赶快起身,退到桌外让出空间,“你坐里边。”
赵雪妮视线慌乱,只敢平视许漠胸口。
天气这么冷,他却只穿一件黑皮衣。衣领敞开,里面是麻花纹的灰色毛衣。
至于为什么要许漠坐里边——
“那你呢?”许漠原地站着没动,双手闲闲插兜。目光落到赵雪妮头顶。
赵雪妮稳住呼吸,转身去吧台:“我续酒。”
——想溜。
许漠皱了下眉,“酗酒?”
多年不见,她还沾染这习性。
“不是酗……”赵雪妮端起酒杯,又觉得重逢后开启这样一段对话真奇怪。
跟他解释什么呢。
“酒来了!”
年轻的男酒保端着盘子风一样滑过来。
酒保穿白衬衫,长得油头粉面,气质仿佛日本男公关,语气却像店小二,总感觉肩头得搭块毛巾。
酒保笑眯眯问,“美女你还喝点啥?”
“一杯椰林飘香。”赵雪妮正在想喝完的这杯酒叫什么,许漠就再自然不过地取过她手中酒杯,替她答了。
许漠把空酒杯放进酒保盘中:“上次教你的还记得么,基酒少白朗姆,多加菠萝汁和椰浆。”
“漠哥教的我当然记得啦!”酒保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男孩,嘴比抹了蜜还甜。
又滑着步子走了。
许漠对桌里面的沙发点点下巴,看了眼赵雪妮,“你先进去。”
“……”她想坐外面的。
坐定后,赵雪妮左手是墙,右手是许漠,被堵得严严实实。
乔诗语的脑袋跟看乒乓球赛一样,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哎,我说朋友们,这里是酒吧诶,躁起来啊!”
赵雪妮静如鹌鹑,眼光飘到旁边。
许漠倒很自在,长腿交叠,整个人都舒服靠进沙发里。修长的双手交握,搭在腿间。
赵雪妮盯着那双手有些入迷。
以前同桌的时候,她上课不好好听讲,余光一瞥到许漠那边,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就会阴阳怪气。
“咱班某些同学啊,一天天不想着怎么提高成绩,净知道对男同桌犯花痴,那你想要人家喜欢你,首先得把自己变优秀啊!长得再好看,脑子却是空的,那不就是酒囊饭袋吗!”
赵雪妮垂眼不语。
“尝尝味道。”许漠将新的一杯酒推到赵雪妮面前。
高酒杯里的酒液晶莹,杯口缀着一颗红樱桃。她抿了一口。
甜甜的,像给小孩喝的果汁。
赵雪妮张了张嘴,“这酒是不是……”
压根没酒精。
许漠:“嗯,酗酒不好。”
“……”
赵雪妮觉得很不真实,她和许漠在七年前的最后一面并不愉快。
高考毕业后的暑假,许漠家门口。
他拧着眉问,赵雪妮,你就非得喜欢我吗?
赵雪妮那时真是有城墙一般厚的脸皮。
她说对啊,死了都要爱,你没听过吗?
话音刚落,她就被许漠狠狠地推开。
“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赵雪妮一阵难堪,越发沉默地吸着果汁。
闺蜜肉眼可见地颓了下来,乔诗语也着急。
她看向许漠,“许漠,你们厂最近不是想转型做直播吗,雪妮正好专业对口啊。”
赵雪妮心口一沉,在桌下踢了乔诗语一脚。
乔诗语反踢回来,脸上仍是笑意盈盈:“我们雪妮这几年行情可好了,大学没毕业就被星探挖去当主播,追她的男生要从操场排到食堂哦!”
赵雪妮面含微笑,又是一脚飞踢过去。
乔诗语直接在桌底下攥住她脚腕,还要推销自家闺蜜时,许漠转头看着赵雪妮,“你最近在找工作?”
赵雪妮打闹的动作瞬间暂停。
她顿了顿,“……没有。”
许漠看向赵雪妮的目光微动。
多年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对视,他的眼眸黑沉,似有考究。
赵雪妮被许漠盯得耳后发热,忽然觉得出门应该补个妆的。
“明天来厂里看看再做决定吧。”许漠转回头,面向乔诗语,“你也一起。”
乔诗语自然乐得同意,起身去上洗手间。
撮合了自己高中就开始磕的CP,她当然不能当电灯泡。
赵雪妮眼睁睁看着乔诗语溜了,心里叹气,两个人总不能干坐着,她问,“决定什么?”
许漠的指尖轻轻敲着玻璃酒杯,语气懒懒:“决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赵雪妮心跳漏了一拍。
就见许漠在迷离的灯光中对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弯:“把厂子做大做强。”
-
“我靠靠靠靠!”
乔诗语一出酒吧就叫了起来,“他真这么说的?!”
赵雪妮盯着远处的黑暗,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渣男。”
明明不喜欢自己,却还故意说些引人遐想的话,这种男人最可恶了。
回到家,亲戚们散了酒局,客厅里飘着一股没挥发的浑浊酒味,赵雪妮皱眉进了卧室。
房间还保留着她上大学离家前的样子,衣柜,书桌,和一张靠墙的火炕。
坐在炕头,暖意袭来,人也放松下来。
一放松便陷入回忆,赵雪妮开始品味酒吧那十几分钟时光。
准确说,是品味许漠。
许漠的五官没怎么变,还是高鼻梁,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下颌线收得很紧,整个人像他身上的皮衣一样,是冰凉的皮革质地。
但他的眼睛,好像比以前亮了一些。
像坚冰裂开缝隙,有光透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冬日的蓝天玻璃一样透明。
赵雪妮出门后摸了摸脖子,忘系围巾,是有点低估了零下十几度的天气。
“今天也太冷了。”乔诗语裹得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到她家院子门前。
“那回吧。”
赵雪妮掉头就走。
刚一抬腿就被拽回原地。
乔诗语打开微信:“许漠应该会来接咱们,我问问他。”
赵雪妮个子高,斜眼一瞟,乔诗语和许漠的微信对话框很干净,许漠的回复从不超过三个字。
“诶诶他发厂子定位啦。”
乔诗语刚兴奋一秒,“……然后说让我们自己过去。”
赵雪妮哼笑,一脸的不出所料。
“还乱撮合人吗?”
明摆着落花无情,流水也无意。
“你俩不在一起多可惜啊。”乔诗语闷闷地说,“雪妮,你明明忘不了许漠,才一直母胎单身到现在,这次是多好的机会……”
赵雪妮递给她一个口罩。
“干啥?”乔诗语乖乖戴上。
出租车来了,赵雪妮把乔诗语往里一推,挨着她坐下。
“闭嘴。”
-
车上,赵雪妮看着窗外的雪原向后划过,渐渐出现了远山的轮廓。
她问乔诗语,“所以许漠现在在做什么?”
乔诗语低头玩手机,想也没想说,“养鸵鸟。”
赵雪妮愣了一会儿,大概是脑中有了画面后,缓缓地,转过脖颈看着乔诗语:“养什么?”
雪之乡养殖场在距离镇子二十公里外的山脚。
“好贵啊!”
乔诗语还在为打车费心碎,赵雪妮幸灾乐祸地笑了,“记得找许漠报销哦。”
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说话声在旷野里小了许多。
北风强劲,从遥远的山那边吹来。
白雪茫茫的平原上,稀疏分布着几间红瓦平房,房子边种着树,冬天的树枝干枯,一直延伸到天边。
“是得转型啊……”赵雪妮感慨。
铁皮搭起的棚舍里,风把铁壳吹得猎猎作响。
“漠哥,生啦,生啦!”
年轻饲养员双手捧着一颗鸵鸟蛋,惊喜地跑过来。
刚下的鸵鸟蛋,蛋壳上还黏着从母体里带出来的粘液,分量很沉,足有三斤重。
许漠看了眼鸵鸟蛋,用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摘下刚接生用的,脏了的的白手套。
“先放孵化室,一天测温两次。”
“好,厂长你休息会儿啊,刚才累着了吧?”饲养员冲许漠咧嘴笑笑,转身去了孵化室。
“厂长?”
“接生?”
赵雪妮和乔诗语同时发问。
许漠回过头,嘴角还叼着烟,手套摘到一半的动作静止。
几步之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人。
高的那个穿短款皮草配过膝长靴,长腿,细腰,一头酒红色卷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许漠一时没有挪开眼。
“暂时代理厂长。”
许漠二选一回答了赵雪妮的疑惑,掐灭烟头说,“原厂长手下的生意太多,托我帮他打理养殖场。”
“哦。”赵雪妮抱着胳膊左右看了看,“鸟呢?”
“在室内,外面天冷,非洲鸵鸟抗不住。”许漠看她头发一眼,“要参观吗?”
“你一大早把我们喊过来,不参观还能干什么?”
许漠打量她的这一眼,无端让赵雪妮心里生出一点刺。
他也在揣摩她这些年的变化吗。
从单纯无邪的女孩,变成风尘气十足的女人?
三姑骂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不是。你的头发能压吗?”许漠指指自己的短发,给她一顶棒球帽,“我这儿的帽子不是很干净。”
“至于吗。”赵雪妮散了散卷发,“进动物园参观鸵鸟也不需要帽子啊。”
许漠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到了赵雪妮,但他自认没做错什么,便反手将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迈步先进了棚舍。
“随便你。”
铁门一开,赵雪妮就后悔了。
至于,真的至于……
因为动物园的鸵鸟全关在铁丝网里,而养殖场的鸵鸟……
“雪之乡有三百多只成鸟和一个幼鸟孵化室。”许漠例行公事在前方介绍,“厂里规模不大,目前有八个饲养——”
许漠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听到身后任何动静。他转过身。
“雪妮,你去啊!”
墙角,乔诗语把赵雪妮往前推,“不是你找工作吗!”
赵雪妮僵着背脊,脚底生根一样长在地面:“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来养鸵鸟了!”
棚舍没装铁丝网,鸵鸟们得以探出头来,左一下右一下伸长脖颈,灵活得像会扭脖子的新疆舞娘。
赵雪妮终于知道许漠为什么要给她戴帽子了。
——头发会被鸵鸟啄秃的。
许漠看着赵雪妮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觉得有点好笑。
他取下棒球帽,隔着两米距离扔给赵雪妮,帽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戴上帽子过来吧。”
赵雪妮接住了帽子,叩在胸口,帽子还有许漠脑顶残余的温度。
她看着许漠。
许漠站在两侧栅栏中间分出来的路上,肩宽腿长,栅栏后的鸵鸟们探出脑袋,水草般在许漠头顶飘拂,却没有一丁点要伤害他的意思。
相反,鸵鸟们见到许漠后变得很乖。
这一刻,许漠也看着赵雪妮,对视很久后,他忽然挑了下眉梢,意识到什么,转而举步走向赵雪妮。
“懂了,是要我来接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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