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虞探望完何明仪的第二天没有太多时间停留在爱晚,邱睿和她在微信确定好下午的伴奏练习时间,不知怎么的,连杜越都约她一定要来面馆吃早餐。
霞霞面馆已然成了街区的老字号招牌,两代传承不仅上了电视台美食节目还荣获年度十佳小吃的奖牌。面馆翻新过一次,桌椅没有变化,被老板擦的锃亮。
杜越戴着黑色无纺布的头套,穿着小熊图案的黑色围裙,掀开锅盖斜身躲过一锅的蒸腾热气,长条木筷搅动汤水,半分钟的功夫捞出三碗面。
“你的汤面,要葱不要香菜,配煎蛋和豆干。”
吴虞双手合十感谢,早上能吃一碗热面暖胃真是莫大的安慰。
杜越收拾完其他桌上的碗筷,转身坐到吴虞对面的凳子上,右手托腮盯着这种素净温雅的脸庞。
吴虞喝汤时抬眼看向他,意思是让他有话直说。
“我听周呈说林渡荆吻你了。”
吴虞差点把汤咳出来,连忙抽出纸巾擦嘴,眼神里有几分恼怒地看向八卦的人。
“我和周呈昨夜把林渡荆拉到小黑屋里谈判了,让他坚决不能欺负你,这小子说我们多管闲事。所以现在只好来问问你,要是你说是,我们替你出头打断他的腿让他不敢再碰你。”
吴虞看着杜越一脸得意的笑容,根本就是替林渡荆来套她话的。她埋头吃面,不作回答。
“林渡荆这段时间在医院里两头忙,你也要准备毕业作品没办法时常回来,指不定又像当年那样轻易地错过了。”林渡荆叠着手里的毛巾擦桌面,“他这些年哪有别人说得那么风光,你这么多年没见他难道没有看出他的变化,做事比以前更加的谨慎了。”
吴虞的筷子一顿,夹了两片话梅萝卜进嘴,年少时养成的喜好总是难以轻易改变,也许草蛇灰线,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今天叫你来主要还是因为我妈得了你们这些人的好评有做了好几罐子的腌菜。”杜越从后厨的冰箱里拿出几罐分装的腌菜装进纸袋放到吴虞的桌子上,“我没有要替他说话哦,要散要聚都是靠缘份的。”
“知道了,替我谢谢霞霞姐。”吴虞拎着袋子起身把位置让给一对准备用餐的母子。
“这个月底我要举办毕业音乐会,你和霞霞姐记得来看我演出。”吴虞把邀请函塞入杜越围裙中间印着小熊图案的口袋。
“好嘞,免费的一定来。”
吴虞一哂,背对着杜越挥了挥手离开。
地下广场的换乘地铁站非高峰期人流冷清,巨幅广告的和连锁便利店静谧的镶嵌在墙角生存。轰隆隆疾驰的列车声响呼啸而过,无障碍电梯抵达负二层,从其他站台下车换乘的旅客托着沉重的行李箱茫然地张望寻路。
吴虞站在楼梯的另一侧,她抬头看向悬挂在半空的数字彩屏,显示下一班列车还有三分钟到站,她的视线缓缓下落的瞬间瞳孔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中震惊到呼吸停顿,一群穿蓝白制服的学生隔在他们中间,那张噩梦里曾经狂笑扭曲成蒙克的画作呐喊一样的怪物的脸又出现了。
广播提示——列车即将到站。
吴虞的双手紧攥着包柄过分用力骨节发白,她看着那黑色棒球帽檐下蒋春惨白得异常的脸朝着自己勾起邪性的笑容,充满危险的恐怖气息。
地铁列车到站,蒋春的身影和那群蓝白制服的学生们齐齐消失。
吴虞错过一班列车,她恍惚地拿出手机打开年历,离蒋春入狱那年已经整整过去八年。邱睿的微信电话突兀地切入屏幕,打断吴虞的凝重催促她赶快回校参与排练。
这一段荒谬的重逢在吴虞心里埋下不安的种子。但她接下来实在太忙,毕业的压力压在肩上,夜里熬夜赶稿论文,白天四处流浪参与各种不同的演奏活动和莫名冒出来的讨论小会,还有不得不参与的晚间酒局。
邱睿背靠着桌子支撑身体练习《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没有太多休息就接着练习拉威尔《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她练琴狠起来和平常嬉嬉闹闹的样子完全不同,沉静凝重,琴声绚丽。
孙跃掐着时间点轻轻开门,拎着两杯全糖的四季奶青走进琴房。
邱睿一看到他就是饿狼扑食,夺过奶茶袋就立刻插上吸管开始吸溜嚼起珍珠,“我¥&瓶颈%&理解……”
吴虞已经习惯意会邱睿话里的意思,简略的回应她对这两首曲子的理解。
邱睿长长的“唉” 了一声,嚼着珍珠慢慢回味吴虞的话。她目光盯着吴虞,看她白衣简洁,微微凌乱的黑发随意贴着耳鬓下颌和清瘦莹白的肩峰处,眉眼化不开的柔弱忧郁。她想到的那些可以争论的探讨全部和珍珠都吞回肚里。
吴虞还要帮另一位作曲系的同学排练合奏,起身收拾自己的曲谱先和邱睿抱歉离开,关门时还听到好朋友提醒她“注意睡眠”的问题。
“吴虞现在的状态很奇怪。”邱睿咕噜喝完剩下的奶茶,“按照道理来讲,她现在冠军头衔在手,甚至有贝洛和雅克两位教授的推荐函能够确保去法国读博,可她给人的感觉还不如比赛之前,不仅连贝洛那里都没有去过,还把自己的时间排得密无缝隙,但是总觉得她的琴声比之前还少了点什么。”
孙跃口吃,说两句又被邱睿迅速否接。
“她不会真的因为失恋在痛苦吧,我以为她对感情超级冷静低敏的。”
孙跃汗颜,学音乐的怎么可能对感情低敏,即使连邱睿这种大大咧咧的外向性格也还经常偷偷感性流泪,只不过吴虞对感情的态度过于的内敛,没有失控过。
*
音乐学院在春风的最后一刻,热夏来临前开启毕业季的各项独奏音乐会,青年演奏家们的个人艺术海报张贴在各个音乐厅的门廊,邀请而来的新媒体和家属亲友拿着邀请函四处参观美丽校园。
杜越和老妈朱霞霞,还有独自前来的林渡荆找到学校里最热闹的音乐家咖啡厅里小憩消遣,周呈一家子还在这所著名学院的美景打卡点抓紧时间拍照留念。
杜越在霞霞姐的强烈要求下换了一身相对正式的休闲西装出席演奏会,浑身不自在的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渡荆被可爱的女大学生搭讪要微信,大不满地调侃道,“吴虞也给你发邀请函了?”
林渡荆的温莎领半开襟衬衫的几颗扣子松松解开,他回拒女孩要微信的搭讪,回答杜越她那天探病把邀请函给了奶奶。而他是越俎代庖,替不便出行的长辈来送祝贺。
林渡荆放下喝完咖啡的空杯,回神看到电视台的女记者正在随机抓路人采访,询问得知路人正好是钢琴系的本科生,立刻追问是否对于学姐吴虞获得夏季音乐会冠军的感想,路人学弟红着脸祝福学姐毕业演出顺利。
古典音乐厅的环形大厅流淌着未结束的悠扬乐声,几位青年演奏者穿着正式的演出服面色紧张地从厕所匆匆赶回舞台幕后,学生志愿者站在丝绒门前检查邀请函维持秩序。
演出即将开始,窸窣躁动的观众席在剧场灯光暗下的瞬间收住声音。
吴虞压轴出场,在一片响亮的掌声中垂目走向三角钢琴。她的妆容极淡,黑发白肤在明亮的光源下的对比强烈,那双讷然略微失焦的深色瞳孔没有看谱,双手触及琴键直接演奏。
林渡荆把印着曲目表的宣传册放到腿上,最后一首曲子是肖邦的《波兰幻想舞曲》,他曾经在新加坡的另一位演奏家的独奏会听过这首令人印象深刻的曲目,B大调的双和弦轰然打破空间的寂静,旋律在华丽的激昂中忽而转向忧愁的低语,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天使的翅膀,白羽从云端飘坠而落,无法企及的美丽走向消亡——如此绝望。
剧场突然静默的两秒让那丝隐约的躁动格外刺耳。林渡荆眼睫翕动,难以置信地盯着舞台上的吴虞,她失误了。
吴虞的手腕慢慢落回身侧,她在掌声中起立,面向观众鞠躬,步伐仓促地回到幕后的休息室。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明明练习了无数遍的曲目,完全能默背下来的曲目竟然弹错音了。
毕业音乐会不像钢琴比赛充满竞争的压力,年轻的心灵即使在表现时有不完美之处,那种生于紧张,含蓄中澎湃出来的丰沛琴声回荡在室内厅中,最终化为一段永恒的回忆。同学之间彼此互相鼓舞赞美,对于吴虞的失误虽然惊讶但没有过于争论辩驳。
吴虞收到赵蓓发来的慰问信息和一张照片,合照的最前面有笔芯的妍妍,最后面是林渡荆清晰的侧颜。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照片,融不进身后热闹的幕后交际。
钢琴系的音乐会落幕,每位学生都会和导师合影留念。费狄接过吴虞递来地鲜花,两撇胡须欣慰地动了动,他宽厚的右手放在吴虞肩上以示珍重,“今晚的演出虽然有小小疏漏,但不能掩盖你是个优秀的有天赋的演奏家,以后出了国也要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谢谢老师。”
吴虞站在费狄身旁寒暄应酬,随后和同演奏厅的演出同学一起重新上台合照,所有繁琐额流程结束后,才卸下僵硬的笑容。
邱睿靠刷脸提前走进后台和吴虞道贺,快嘴忍不住吐槽,“费狄说话的时候自己不嫌马后炮吗?看着你比赛得奖出息了就来插一嘴让你不忘初心,是怕你以后成名接受采访不提到他的名字吧。”
吴虞推着邱睿迅速离开后台,深怕还有其他人听到这些吐槽,轻声示意邱睿,“你别开玩笑,费狄好歹是我名正言顺的研究生导师,这三年他也有认真教过我。”
邱睿撇嘴,“我说你今天是不是太紧张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前方的一阵闪光灯晃了眼。
那次在溪山湖夏季音乐节来不及采访吴虞的女主持和摄影师再一次冲到吴虞面前,连带着和其他来拍摄采风的几家媒体跟着包围这位控场能力不足,冠军有所争议的未来新星。
“很高兴能再一次在你的母校采访您,请问对于这场演出的失误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是获得冠军之后的压力所致还是对于演奏肖邦的能力有所欠缺。”
吴虞茫然地面对记者的步步追问,直到身后忽然有人揽住她的肩膀,冷静替她回应,“许颜记者,现在是私人时间不便配合采访,如果后续你能获得准许,我相信会有更深度的新闻内容。”
林渡荆强势从容地揽着吴虞离开摄影机的镜头,邱睿默契地挡住记者,欢迎他们采访自己这位优秀的小提琴毕业生。
吴虞的视线在走向环形大厅时变得宽阔,妍妍最先跑过来拥抱吴虞,随后是杜越,霞霞姐,周呈,赵蓓一起来向她祝贺毕业。
林渡荆看清吴虞眼神闪过的一丝失落,很快明白过来,“我有拍照传给奶奶,在不在她都会为你骄傲。”
吴虞犹豫半晌后,抬起认真的眼眸地对他说谢谢。
林渡荆的目光错开吴虞看向挂在墙面上的湖蓝色毕业生简介海报,几百字的简介里藏着他们想象之外的优秀刻苦。
紧急联络的铃声蓦然在虚空中刺中林渡荆的心跳,他独自退出社交离开喧哗的古典音乐厅接起电话。
劲风席卷,梧桐树叶旋落飘过他仓促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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