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大雪没过了膝盖，田地，庄稼，交通道路，电力运输都受到了影响。

苏皓从出生起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天空中的雪花总是不断，地上的白色越积越深。

学校因为这次大雪提前放了假，让在学校上学的学生都激动不已。

苏皓记得那段时间是冬至前后，正是快到三九天里最冷的时候。

离开学校的时候，李老师特意把他叫过去，给了他一些厚衣服，让他带回家。

他当时还穿着学校的秋季校服，外面套了一件不算很厚的棉服。

李老师对他说，这是她儿子穿小了的，现在家里没有人能穿，就挑了几件出来。

苏皓知道她在说谎。

因为那几件棉服都很新，一点都没有穿过之后又放了很久的那种陈旧感。

但苏皓还是没说破，只是接过，然后对李老师说了谢谢。

人总是这样，会因为别人恰到好处地照顾到自己的尊严就变得不好意思拒绝。

李老师是这样的，总是照顾苏皓以及班里的每个孩子。

苏皓记得那天是冬至，也是入九。正是吃饺子的时候。

小时候大人们总说，如果冬至那天不吃饺子的话，耳朵会被冬月里的寒风给割掉的。

苏皓小时候单纯的很，会因为这一句话就怕的要命。每一年到了冬至的前几天，就吵着妈妈包饺子。

但后来妈妈走了之后，苏皓就再也没吃过了，耳朵还是好好的。

果然，大人都是骗小孩的。

那天依旧是漫天大雪，学校放假之后，苏皓就没出过门了。

李老师晚上来敲门的时候苏皓还吓了一跳。

“我在家包了饺子，今天是冬至，给你带了点。”

进门后，李老师将手里的包的很严实的饭盒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

还在空气里冒着白气。

“谢谢……”苏皓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老师的脸被氤氲在空气中的白雾遮挡，苏皓看不清。

“快坐下尝尝，这大雪天的，也不知道冷了没有，看看味道怎么样？”

苏皓坐下，又听到耳边的声音说，“今天是冬至，就是要吃饺子的。”

苏皓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口里，边吃边说。

“好吃，很好吃。”

他看见李老师笑了笑，“慢点吃，不着急。”

“等你吃完我再回去。”

苏皓点点头，他突然很想哭。

可能是那年的冬季太寒冷，而饺子氤在空气里的热气刺激了眼睛，烫进了心里。

苏皓将李老师送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黑，路灯昏暗不堪，因为电压不稳定而变得一闪一闪的。

“回去吧，外面好冷。”李老师走到外面，回头向苏皓招了招手。

苏皓点了点头，最后只说了句，“再见，李老师。”

但是这成了他对李老师的最后一句话。

他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没跟李老师说注意安全。

这句话后来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

第二天很早苏皓就醒了，被外面屋顶堆积的积雪落地吵醒的。

苏皓开了大门，向外望了一眼，白茫茫一片。

天和地连成了一片，显得更加空旷寂寥。

远处的街道上围满了人，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苏皓没有去凑热闹的习惯，他关上了门，拿着铁锹准备把落在庭院的积雪铲开。

后来苏皓才知道，那天在街上围观讨论的人是在看什么。

他们在看李老师。

那天晚上李老师从自己家走后，一个人走在路上，乡镇的街道本就昏暗，积雪覆盖了路面，让人变得寸步难行，车辆也不例外。

在走过离苏皓家不远处的路口后，一辆下雪天为了抄近路的货车，因为地面结冰路滑，加上视线昏暗，就这么直冲冲的撞上了李老师。

而司机却丝毫没有察觉。

尸/体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好像是一场大雪后闭塞不堪的乡镇的一件新鲜谈资，消息在镇上走得很快。

那个时候苏皓才知道，原来他那天晚上没有说的那句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天早上关上的那扇门，让他错过了最后一面。

最后是镇上的公安局出面，才慢慢平息下去。

苏皓后来听说，李老师的儿子在外地，因为大雪封路，赶不回来。

回来后，李老师早就已经被葬了。

苏皓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参加完李老师的葬礼的。说是葬礼，其实就是一群人围着一个黑白的相框，鞠躬，磕头，最后吃顿饭，就各自散了。

而这其中，大多数的，都是李老师的学生。

说来也讽刺，教书育人了一辈子，最后连个棺材都没有。

外面的雪一直下，最后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心慌。

而李老师这个人，往后也只存在于乡镇上闲得无聊的人口中，想起来就谈论两句的谈资。再多点，也无非是对她遭遇的同情，感慨两句罢了。

苏皓之后的高中两年半的时间，换了班主任，学校也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而苏皓，从那天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吃过饺子了。

——

苏皓看着外面漫天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皓，苏皓……”有人在叫他。

苏皓眼神聚焦后看向了正在叫他的沈昭。

“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沈昭拿笔戳了戳他的手臂。

“是吗？”苏皓转头看向了正在讲台上讲课的李老师。

“嗯，经常。”沈昭将手撑在下巴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脸颊。

苏皓眼睛一直盯着讲台上的人，没说话。

苏皓发现人总是自私的，起初回来他只想救沈昭一个人，然后又想让李沅得到改变，现在，又想挽回李老师的结局。

“我在想，外面的雪下的好大。”苏皓缓缓开口。

沈昭转头望向窗外，“是啊，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知道会不会提前放假。”沈昭转过头对苏皓开玩笑的说。

“也许吧。”

也许，也许不会放假了；也许李老师不会到家里来；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但放假的通知还是很快就下达到了班级。

耳边都是同学兴奋激动的声音，只有苏皓没什么反应。

苏皓坐在凳子上，觉得自己有点耳鸣，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也看不清周围的人。

只有沈昭，声音清晰地落在耳朵里。像一只手，把苏皓的思绪拉回来。

“苏皓。”沈昭在叫他。

“放假来我家吧？过几天就是冬至了，我妈在家包饺子呢。”

沈昭对他笑，他却笑不出来。

“我……”苏皓才开口，沈昭就又接着说，“来吧，我妈要包很多，我帮不过来，你来帮帮我们。”

又是这样，把他放在一个有用的位置，让人无法拒绝。

“好……”苏皓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去。”

沈昭还在笑，窗外的白色将天地连成一片，衬得沈昭的脸愈发明媚。

“嗯……那你就住在我家嘛，冬至本来就是要一起吃饺子的，不然会被割耳朵的。”沈昭边收拾东西还在边说话。

“都是骗人的。”苏皓小声地回应了一句。

沈昭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回头望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

苏皓刚说完，李老师就叫了他。

他知道李老师叫他干什么，跟上一次一样，又是那些同样的棉服，同样的说辞，同样的关心。

让苏皓无所适从。

“谢谢李老师。”苏皓说完后就准备走，走到门口，还没跨出去，他又回头。

“李老师，我放假去沈昭家里了，跟他们一起包饺子，过冬至，今年不是一个人了。”

说完他停顿了，又开口。

“李老师，你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然后苏皓转过头，离开了办公室。

李老师在后面愣了好久，才露出一个笑容，对他说，“好，我知道了。”

苏皓出来后抱着那几件衣服，躲在一个墙角慢慢蹲下。

他把脸埋进衣服里，无声的哭泣。好久好久。

“苏皓。”头顶有声音响起来。

苏皓抬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沈昭。

“我们一起回去吧。”沈昭走近，站在苏皓的旁边，没问苏皓其他事。

苏皓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缓慢站起来。

“嗯。”他点点头。

天上的雪还在下，像鹅毛柳絮，被风吹散，苏皓和沈昭就这样并肩，走在被大雪完全覆盖的道路上。

周围只剩白茫茫一片，远处和前方有什么已经看不太清了。

苏皓走在实地上，觉得有点恍惚。

也许是大雪天的光幕效应和强烈散射导致了视野的障碍，所以让苏皓连着头都有些发晕。

耳朵里面只剩下悠长的耳鸣声，并不强烈，但忽视不开。

沈昭还在旁边不停地念叨，苏皓就听着，时不时才回应几句。

“不知道我妈要包什么馅的饺子，希望能多一点肉。”沈昭把双手放在胸前，合成十字，眼睛闭了闭，做祈祷的样子。

说完他又看向旁边的苏皓，“苏皓，你嘞？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苏皓想了想，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饺子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昭没得到回应，已经转移了注意力。

然后他就听到苏皓开了口，“猪肉地菜的。”

沈昭回过头，思考了一下，才点点头，“我也很喜欢。”

“我以为地菜不会有很多人喜欢吃，毕竟吃着口感不好，我家就我妈老是弄，我从小就吃，吃习惯了才觉得好吃的。”

沈昭抓了把旁边的雪，在手里团成个雪球，往前面丢去。

“你之前也经常吃吗？”沈昭回过头问苏皓。

苏皓也从地上薅了把雪，在手里捏了捏，然后抬手，向远处的田野里甩过去。

“没有，只吃过一次。”苏皓看着还在空中呈抛物线的雪球。

因为李老师之前就送过来了那么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

苏浩在心里默默地想。

“那这次，你估计大概率又会吃到了。”沈昭笑着拍了拍苏皓的肩膀。

“是吗？”苏皓对他笑了笑。

“嗯，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快走。”

说完沈昭就拉着苏皓小跑起来，地上路滑，沈昭好几次都差点摔倒，苏皓每次都稳稳地拉住他。

“注意安全。”苏皓每次拉住他都会说一句。

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拉扯着回了沈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