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同月同日。
陆赫将一束百合花献在坟前,春分季节的双手渐渐冰冷。凝视而无言的目光,像是叶子静静飘零。
今天的暴雨是一种纪念或祭品,他的眼眶里饱溢的并不是泪水,真正的泪水隐藏在他的心里。
“哥…”陆琅轻轻开口,“你在这里呆了三天了,我们别再打扰贝贝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今天是小露的生日。”陆赫这么形容他的爱夭折的那天,“你回去吧,我多陪他一会。”
陆赫不知道怎么样拔足离开这里,他总感觉,贝缪尔躺在这里,自己的半个灵魂也埋于此地,怎么走得开呢?
即便被潮湿的泥土覆盖的止息的嘴唇也不再说出动人的话语,但他的眸光和笑声又没有埋在那个坟墓里,自己并不需要启齿,安息的他定会一颗心听见爱人说的千言万语。
时间真的有它抹不平的东西,经年之后,陆赫的世界依旧在缓慢地颓然地坍塌。他总是彻夜无眠,看见爱侣虚幻的身影出现,把他在胸前轻轻抱稳,就像从前那只迷途的金黄色蝴蝶,总是出意地一头撞进他的怀里。而早上醒来,枕头套潮湿得似乎可以生出青苔或者霉菌。
贝缪尔是天使,带走了他全部的祈祷。
啪!
“哎呀……”陆琅忽然叫了一声。
三年前那只白色的彩蛋不小心被失手落在地上,躺在了象牙红树的树叶上,雨珠折射的光让蛋壳红彤彤的。
陆赫捡起来一小块,手指是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
陆赫现在是一所名校的客座教授,他正站在讲台上:“正义表现为一些普适性的道德法则,基于主体、客体、原则适用等条件,带有历史性和社会性,可以划分为道德正义、经济正义、政治正义、法律正义。总之,正义的行为是有利于促进社会进步,维护公共利益的行为。”
陆赫顿了一下,中止这段话,只是说翻下一页吧。他很少在工作场合这样失态。
他这几年偶然会冒出来一些茫茫然的想法:即便在一个完全公正的体制下,对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的判罚毫厘无误,可什么也无法弥补受害人及其家属的伤痛。好像他一直维护的法律的威严和公信力所在的正义,只是做给不相干的人看,对自己并不真正起到作用。
就像,那时候,贝缪尔其实已经通过假身份接近吴洋,把赫尔海姆所有恐怖分子的信息打包送给国际刑警。罗曼葬身火海之后,赫尔海姆的势力很快肃清得差不多,昆汀也在狱中自杀。
就像,陆赫成为了特许的涉外律师,奔波于多个国家推进平权运动、帮助□□,很多国家和地区的Omega的生活质量已经得到初步的改善。
但是,这些辉煌的正义,并没有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无穷无尽的愧疚和悔意杀了他。
兴许,当时,即便警方的追捕越来越近,时间所剩无多,每一秒都危在旦夕,他也不该用那样极端的办法,让贝缪尔签下那意有别图的离婚协议。
他应该耐心说服贝缪尔配合自己的,他应该换别的方法稳住朝梦思的,他应该那天低头吻住车里的Omega,说一切都是一场骗局,都是为了他们的未来,是他自作主张,自大地想将所有恶名和危险揽在自己身上,让贝缪尔远离漩涡中心。
他应该的,他应该的……他不该的!
千不该万不该,他为什么没有和贝缪尔寸步不离?怎么样才可以让时间倒流?
那样,那一个晚上,贝缪尔就会像每个雨夜一样,裹着毯子把自己包成一条,躺在车后座上睡觉甚至吃饼干。严寒天的一吻该是炽热的火焰,包着贝缪尔,他永远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或者他们会在家里,贝缪尔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看画报或者玩手指,另一只手没事情干,就用手抚摸一只猫似得,摸自己的小腿和绒拖鞋,偶尔直起身体,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
他私底下时尚品味几乎没有,五花八门的衣服都往身上套。总之,陆赫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远看过去,画面不会太美观。想要烘焙一些点心很困难,因为贝缪尔会偷走又甜又软的生面团,只要有一点小饿,他就什么都吃。但是饭桌上,他歪歪地扶起筷子来插着饭,花容月貌地坐在对面,经常性地,不喂他就闹绝食。
贝缪尔在家不爱穿鞋,有拖鞋也会被马上踢掉,光着脚踩在陆赫的脚背上。他老是用一条柠檬黄的绒线围巾,把陆赫铂金脚的眼镜藏起来,就是不许他去工作。他藏得拙劣,次次还不变地点,但陆赫没有找过,只是一面笑他一面宠惯他,点点他小鸟喙一样的挺鼻子。
饭后,贝缪尔会请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他不是爱玩,纯粹是想惹Alpha吃醋,逼对方发狠把他压到沙发、琴键、浴室的墙壁上去。他羞涩的时候很羞涩,放荡的时候没有边际。
到了十二点,贝缪尔八成是要吃夜宵的,高高兴兴也要冒雪出门去,加紧速度用噪音污染陆赫的耳朵,把睡熟的男人拽起来,但是到了门口又会反悔。凡可爱的东西都不可靠,他这样为善变的恶魔辩解:艺术家都有点疯狂!
他睡觉的手脚很张狂,但是睡实了,就会乖灵乖灵地说梦话,内容不可能偏离陆赫。
或者那天的雨再小一点,贝缪尔喜欢去海滩踩水玩,细长脚趾的光脚踩洁白的贝壳上,还摇着手让陆赫找蓝色的小螃蟹,玩累了,就在蔷薇丛中四肢大展。他很贪凉,会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衣袋里一撑,他又懒,所以扣子也不解,会这样把开襟的衣服刷拉拉崩开,裸着上半身,扑来扑去,乱飞乱啄。
春雨下完了就很快出太阳了,贝缪尔脖子后汗津津的晒痕泛着光,他拒绝任何牌子的防晒霜,每个夏天都会晒得黑一块白一块,白的像乳酪做的,黑的像挖煤回来了。
他会把没有几绺的前刘海拨拨匀,眼睛朝上翻着,看着它们打着眉心,身上黏糊糊,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
陆赫太知道了,所以会给他递来热饮,避避寒气。贝缪尔一听是对方亲自煮的,一定会咕嘟嘟地傻喝很多,陆赫会让他慢一点,他就会朦胧地应了声“唔?”,盘问对方不给我喝给小三喝吗?水不见底,他不肯抬起头来,最后抖抖呵呵地咬对方的嘴巴,说大哥对我好好哦,永远对我这么好嘛。
回忆像是让陆赫沿着一条哀乐的弦奔驰。
但是,忽然之间,海边没有礁石了,那是一座巨大的碑,坟的碑。
今天也没有雨了,只有看不见的雨丝落在他的眼睛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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