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安安感觉肚子隐隐抽痛,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是轻轻地翻身,在床上侧卧,双手护着肚子,默默计算着那一阵一阵的疼痛间隔。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借来的胆子,竟不动声色地就这样忍到天亮。
吃完早餐,突然一个抽痛袭来,让安安“啊”的一个高音,叫出声来。这一声让喝着水的安德森猛地一震,杯子里的水溅得他一身都是。
“怎么了?怎么了?”
他扑上前来,满脸惊慌失措。
玛莉镇定多了,她放下碗筷,目光敏锐地观察安安的神情和坐姿,
“羊水破了没?”
“还没。”安安皱着眉,忍着痛勉强回答。
“来红了吗?”
“有一点。”安安轻吸一口气,疼痛稍缓,说话也有力气些。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今天凌晨一点吧!”
安安回答得很小声,她知道大家会为她担心,安德森就是第一个。
“你这个女人太大胆了吧!你已经痛了八个小时了吗?快点去医院。”
说完安德森手忙脚乱地抄起手机和车钥匙,过来扶安安。
反而是安安不急,她坐着看向玛莉。
“别急,羊水还没有破,阵痛也不够频密。不过你是第一胎,小心一点比较好。我们准备一下,东西拿好了就去医院吧!”
玛莉看向安德森,“你去换件衣服。”
玛莉不急不缓,有条不紊的安排让安安更加信任她。
安安在产房待到中午一点,虽然阵痛的次数和强度都增加了,但宫口仍未全开,完全没有快生的迹象。医生建议她在阵痛稍停时吃点流质食物,补充体力。
“安德森,你带双双阿姨一起去吃点东西,我留在这里照顾安安。”
玛莉是有经验的,她知道第一胎通常进展缓慢,看安安的情况,恐怕要到晚上才会分娩。她们这群陪产的也要轮班休息,保持体力才能坚持到最后呀!更何况双双已经紧张到手心冒汗,脸青唇白,快要站不住了。
“玛莉阿姨和双双阿姨先去休息,我要在这里照顾安安。”
安德森不愿也不敢离开安安半步,玛莉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和双双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双双一直紧紧握着病床边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苍白如纸。听到玛莉的建议,她缓缓松开僵硬的五指,刚要迈步,不听使唤的两脚一软,让她差点儿摊到地上去。幸好一旁的玛莉早有准备,迅速伸手撑着她的腋下,把她扶到病房外的椅子坐下。
双双的手不停地颤抖,呼吸急促,哀怨与愤怒的目光交叠着,眼眶里都是泪水。
玛莉握着双双颤抖的手,怜悯地搓揉着,
“在这里等等,我去给你买一杯热巧克力。”
在吉隆坡医院的豪华病房内,三天前在自家楼梯滚下来的林邵月梅已经面无血色,气若游丝。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都焦虑而哀伤地围在病床边。她唯一的女儿,林双双,却远远地在病房一角,脸色冰冷,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呆呆站着,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女儿,更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妈,妈,亨利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吧!”
林富东轻轻呼唤着昏迷的母亲。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两夜,双眼布满红丝。
“阿嬷,阿嬷,我在这里。”
亨利也低声附和,他刚从伦敦赶回来,脸上满是奔波后的疲惫。
病房内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一声一声“嘀—嘀”,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半点声音。一片沉默中,玛莉和女儿们默默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当监护仪器发出更频密的响声时,林邵月梅微微睁眼,鼻息沉重,口微微张着,挣扎着抬起手指,艰难地指向房间的另一头。所有人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方向转去——正是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双双。
双双没有要过去的意思。亨利走了过来,推着她往病床边靠近。
亨利不知道姑姑和阿嬷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自他懂事以来,她们两位已经互不往来。他们兄妹三人从小就和姑姑非常亲密;小时候姑姑一直都是慈祥、温柔、耐心地护着他们。长大后姑姑是他们最好的倾诉对象;当他们面对青春期的叛逆、人生的迷惘、爱情的失意时,姑姑永远给予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是的,双双姑姑甚至比父母还宠溺他们,对谁都是亲切友善,唯独对自己的母亲视如仇敌。
被亨利推到母亲病床床尾的双双,就那么冷漠地站着,让人觉得眼前这位垂死老人似乎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老人想把手往床边挪去,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动一下了。老人困难地说着什么,氧气罩里喃喃吐着听不清楚的字。
“阿嬷要说话。”
站在床头位置的玛莉,小心翼翼地把老人口鼻上的氧气罩拿下。
“你,你,女儿……”老人眼角流下一串泪珠。
双双听见母亲嘴里微弱的“女儿”二字,身体猛然一颤,跪倒在病床边,失声痛哭,
“在哪里?在哪里?妈,我求你告诉我……妈……”
双双哭着哀求,跪着的膝盖慌乱地往前挪近床头。
“妈……,我求求你告诉我!妈……”
双双趴在病床边,卑微地乞求着,眼泪滴在老人冰冷的手背上。
林邵月梅用尽力气,几次大大地吸了口气,痛苦地挣扎,想再说点什么。只听见越来越大声的急促呼吸咯咯响着,老人两眼直望,微弱地说了两声“香港”后,断了气。
听到“香港”的那一秒,双双的心被阵阵电击,一片一片崩塌着,眼前一片漆黑。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尖而持续的“嘀——”声。
亨利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嬷——”。
医生把白布盖上老人的脸时,目光呆滞的双双忽然清醒过来,撕心裂肺地痛哭,双手不停地摇晃母亲的手臂,用尽力气地哭喊着,
“妈——,妈——,我恨你——。”
安安的产房外,双双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上目光呆滞,新旧泪痕交错。玛莉递了一杯热巧克力过来,双双没有接,她抬起头看着玛莉,
“那天晚上,我就像现在的安安一样,痛了一个晚上,生了一个晚上。我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醒来后就没有看到。我每天都求妈妈告诉我孩子去哪里了。大嫂,妈妈到最后才告诉我,到最后才告诉我,那是一个女孩。她好狠心,真的好狠心。”
这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控诉。她没有悲愤怒吼,也不歇斯底里的哀嚎,她绝望而平静地叙述,望向病房走道的目光空洞冰冷。
玛莉也是一位母亲,失去孩子对一个母亲是如何的一种折磨,她想象着就已无法承受,心碎地趴在双双的腿上,无声地抽泣。
冷静下来的玛莉紧紧握着双双的手,
“我们会找到那个孩子的,一定会!因为我们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安德森一看见医生进来,迫不及待地脱口就问,
“医生,还有多久才能生呀?”
“让我看看。”
医生向一直在产房里的助产师听取报告后,转向安安亲切地说,
“你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母亲,你有强大的力量。接下来会是最辛苦的时候,过了最辛苦的时候,就能看到你的孩子了。你一定做得到。”
“谢谢。我知道我做得到的。”安安趁阵痛稍缓的间隙,喘着气镇定地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绵密而激烈的阵痛,让安安已无法开口说话。她能感觉到每一次的绞痛过后,肚子里的孩子在一点一点的往下移去。她趁着每次阵痛的来袭,使劲推挤。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额头凝聚着颗颗汗珠。安德森在她面前絮絮叨叨的关爱,都被她摇摇手推开。
“医生,她快撑不住了。她今天凌晨就开始痛了,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了,想想别的办法吧!”
安德森慌了。
“安德森放轻松点。小孩和产妇的情况都很稳定,我们一直用仪器监测着。”
医生冷静地安抚着安德森。
“安德森别紧张。第一胎的时间会长一点,安安精神还好,有点疲倦和虚弱是正常的。”
玛莉的经验也很实用。
接着的阵痛一波接一波,越来越频密,越来越强烈。子宫收缩的抽痛让安安疼得牙关紧咬,背也拱起来了。病床左右两边,安德森和双双被她拉着借力的手,都快被扯断了。安安觉得现在的每次阵痛,收缩和推挤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不由得她控制。
“可以了。安安你先吸气,放轻松,我在你的会阴处剪一刀就好了。”
说完医生拿起手术剪刀。
“医生,不用先麻醉吗?”
安德森的话还没说完,医生已经剪好了。
安德森的脸瞬间惨白。
不一会儿的功夫,伴随着安安的一声用力推挤,一个小宝宝从产道内滑了出来,哇哇大哭。
“安德森来剪脐带吗?”
医生还没说完,“碰”的一声,安德森跌坐在地上,两脚发软,站不起来了。产房内的所有人都笑了,就连心事重重的双双也笑眯了眼。
“双双去剪吧!”玛莉迅速的下决定。
“我?”
双双虽然犹豫,还是走了过去。
双双握着剪刀的手抖得厉害,玛莉走了过去,把手握在她右手手腕上,两人合力剪开了宝宝的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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