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房

左时珩略怔了怔,低声笑应:“好。”

安声已着眼于他处,从笔架上挑了支毛笔,未注意到左时珩眼尾的泛红。

待她轻轻蘸墨时,左大人却已神色如常,柔声提醒她小心袖子。

“我的字大概不如岁岁和阿序,左时珩,你最好用八岁小孩的标准要求我。”

“好。”左时珩不禁笑起来,“再减几岁也无妨,一两岁的孩子连笔还不会拿呢,写成什么样也情有可原。”

安声捏紧笔杆,义正辞严:“别取笑我,至少也是三岁。”

左时珩忍不住掩唇笑了好几声,又转过头去低咳。

安声看了他一眼,刮了刮笔锋,在心里默背了首李白的诗,准备下笔前,道:“你先别盯着看,等我写完,你再批评。”

“好,不看。”

左时珩清了下嗓子,转身去做别的事。

安声一下笔就知道以前学的毛笔字还了八成给老师,她心虚抬眼,见左时珩不知从何处取了香盒出来,正往香炉中添香。

烟雾袅袅而起,将他面容遮的模糊不清。

不知是什么香,不似左时珩身上的白梅,与檀香倒有三分像,只更清甜些,闻来令人静心。

她收敛心神,专注笔下,写完了一首《夜宿山寺》。

写完又悄悄瞥了眼左时珩,见他正捧着一卷书倚在榻上看,便没急着出声,先自我评估了番。

她倒也不是全无水平,至少有几个字还能入眼,譬如“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这个“恐”和“天”就还不错,其他的只能说……工整。

“写好了吗?”

左时珩忽然问。

安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天光在他身后漫散,衬得他清冷卓绝,似高山雪。

安声看怔了,视线便落向“天上人”三个字,说:“左时珩,我要重写一遍。”

“好,不急。”他放下书卷,略一沉吟,“不过我想你可能是用不惯这套笔。”

他在多宝阁底下的柜子里找了支漂亮的软毫小楷与她:“试试这支。”

“这支笔好漂亮。”

安声接过,想问问是否是他妻子用的,又觉得是明知故问,还有些不礼貌,便没开口。

左时珩照例未打扰她,又去一旁安静看书了。

这支笔安声的确用着顺手,因之前已写了一遍,这次更有手感,很快便写完了。

等她唤他,他才走近,绕至案后,淡笑。

“让我看看三岁小孩的字写得如何。”

“起笔随意,没有藏锋。”他另换了支笔,精准圈点,“竖写略飘了。”

“左右过散,不够紧凑。”

“上重下轻。”

“没有参差。”

一路圈过去,没几个字幸免。

安声捂脸:“左大人,我很羞愧。”

左时珩笑了声,最后落在“人”字上一点:“这个捺脚不错。”

听到“不错”两个字,安声打开手指:“真的吗?”

透过指缝的杏眼亮晶晶的,仿佛夜幕星辰。

左时珩轻笑颔首:“真的,不像三岁,有四岁的水平。”

安声:“……”

她拿下手,看他圈点的那二十个字,又满足道:“你看,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从不足三岁水平到四岁,说明我在短短一炷香时间进步飞快啊!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嘿呀左大人呐。”她拍拍他肩,“教到我这样的学生你就偷着乐吧。”

“嗯,已经明着乐了。”

左时珩的语气颇为明快。

虽是尽力挽尊,但安声还是乐意接受批评建议的,依照左时珩的指点又重写了好几遍,慢慢也就不再紧张,反倒喜欢他看着自己写,如此每一笔落下,每个字成型,他都能及时纠正。

练了约半个时辰,左时珩叫了停。

“许久不写的话,手腕容易受伤,还是循序渐进。”

“再写一会儿。”

安声正在兴头上。

左时珩温声道:“是我累了。”

安声想起来一直是左时珩给她磨墨,很是过意不去,忙搁下笔:“我也累了,下次再练。”

他看了眼滴漏,揉着手腕。

“申初了,晚膳想吃什么?让李婶她们准备着。”

安声盯着他瘦削的手,愈发惭愧。

“都可以,我发现我在你家吃的每道菜都很不错,没有不爱吃的,你应该选你喜欢的,这样可以多吃点饭。”

“好。”左时珩温和道,“我会吩咐下去的,我过会儿要批公文,你可让岁岁陪着在园子里走走。”

真是辛苦。

不过批公文还是要写字吧。

安声说:“那换我来给你磨墨吧,放心,不会打扰你的。”

左时珩沉吟片刻,笑指了下她的手腕:“那先揉一揉,用力有度,才不会受伤。”

安声与他待在书房直到日头偏西,期间左时珩一刻未停,看了好些公文与图纸,皆细致做了批注。

反倒是安声,信誓旦旦说研墨,其实也用不着那么多,一会儿便够了,余下时间反而不知该做什么,便静静看他写字。

与左岁临摹的那幅手帖相比,左时珩公务用字偏刚劲,笔笔藏锋,写得快而工整。

偶一抬头,见李妈妈在廊下朝她招手,便放轻脚步出去。

她问:“夫人,我在厨房煮了药茶,可要这会儿端来?从前大人喝不惯,不过现有夫人盯着,想来是能喝完的。”

“药茶?和药差不多吗?”

“差得多,润润嗓子暖暖身子却是够了,不过药么也吃了不少,不大管用,大人昨日叫不要煎了。说来大人咳疾未愈,昨夜睡觉还不关窗,可不是糟蹋自己么?”她叹了口气,“希望大人病早些好起来,就不怕将病气传给夫人,影响你们歇在一处了。”

安声抿嘴。

关于他们的分居,左时珩与府上人的解释是“防止将病气过给她”,很完美的理由。

她说:“把药茶端来吧。”

日光偏移,书房渐渐暗了。

左时珩总算停笔,将批完的一沓公文挪至一旁,再次揉了揉腕。

一缕清苦混着茶香沁入鼻尖。

他抬头,是安声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杯中茶水乌黑。

“药?”他下意识蹙眉。

“茶。”安声自己也捧了杯,热气氤氲在眉眼,“我尝了,不是十分难喝,只是六分难喝。”

左时珩一笑,啜了口:“嗯,很准确的形容。”

也只有他可爱的妻子,才会这样用词。

从前她病了,哄她喝药时,她总要和他讨价还价,说要加一点糖。

他担心影响药性,却又怕她觉得苦,还是会加一点。

安声便皱着脸:“我说加一点,你只加了一点点。”

“有什么不同?”

“一点点比一点少很多,你别想偷工减料,我会盯着你。”

她拥着被子团成一团,乌发慵懒散开,用圆圆的杏眼瞪他,因着风寒,说话声音也软软的,携着几分闷闷的鼻音,像是撒娇。

此时的左时珩尚能维持一二分原则,努力板起脸:“已经加过了,不能再加。”

安声便又裹紧被子,思维跳跃:“左时珩,你看我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

“乌龟?……”

“没错,我现在要缩回壳里了。”安声把脑袋蒙进被子里,闷闷道,“如果你不再加一点,我是不会出来的。”

左时珩忍俊不禁,顷刻败下阵来。

“好的,那就……再加一点点。”

他坐到床边,在被子上敲了两下:“乌龟姑娘,现在可以开门了吗?”

安声这才慢悠悠地伸出头。

“那请乌龟先生喂我吧。”

“左时珩?”

安声的声音将他从往事中抽离,连自己也未意识到,他望向安声的目光早已温柔缱绻,失了自控。

他垂下眸,长睫轻颤,只好借杯身掩饰失态。

虽尚未有他们的曾经,但她依然如此可亲可爱,在他眼中不曾变过。

他想念她。

即便她如今就站在眼前,仍是万分想念她。

想抱她,吻她。

将“爱她”二字,说上千万遍。

不过柔肠百转,百般克制后,也只剩余力叹息。

“安声,这茶好苦。”

安声无法窥见他纷乱心思,倒是察觉出他蓦然低迷的情绪。

她想了一想:“你等我一下。”

她将茶搁下,飞快转身离去,左时珩下意识伸手挽留,指尖只触到日薄西山后逐渐冰凉的空气。

他心忽然快速跳起来,弯腰一阵急咳,眼前发黑。

“还好吗?”安声回来得很快,还未进屋便听他的咳声,连忙飞奔过去扶他,“来,先坐下。”

她拍着他背,将药茶端给他:“快喝几口,这会就别嫌苦了。”

苦涩茶水灌入,勉强压下喉间淡淡的血腥气。

对上安声关切的目光,左时珩略略平复气息,摇头:“不要紧,只是一时岔了气。”

“喝完。”安声将从东厢房拿来的蜜饯放桌上,“然后吃这个,不过只能吃一颗。”

她一时情急,并非用的商量的语气,见左时珩乖乖照做后,才后知后觉的犯了尴尬。

人尴尬时总假装很忙,于是她开始整理起书桌。

“我觉得你是太累了,本来还说你下班早,现在看来,你只是从工位换成居家办公,睡得不好,又起太早,还休息的很少,阎王爷都得佩服你。”

“不过你睡得不好这点,我也有责任,是我占……诶,这什么?”

一张请帖从桌上落下,安声拾起打开。

上面写着——

谨请左尚书台驾,敝府文英园新修落成,群芳竞发,春色怡人,某慕诸公品贵高雅,不敢独享,特命仆扫径烹茶,盼望佳音。

谨詹于本月二十八日过午,静候莅临。

“……主家成国公府魏广拜具。”安声想起来,“这个是不是我们回家那天巷子里碰见的那个人说要你一定去参加的雅集?”

左时珩点头,正欲说不必去时,听她好奇问:“他新修的园子很大吗?会比你家大吗?”

他便笑道:“没去过,不过成国公府比这座尚书宅邸大得多,几乎占了一整条街,魏二爷喜欢广交朋友,常设雅宴清谈,听说为了这座新修的园子,还特意从全国各地引进许多珍品花木。”

那岂不是大观园?

“左时珩,你要去吗?”

安声强压内心期待与雀跃,维持表面淡定,实则那日在马车里,她听到什么园子赏花,就恨不得替左时珩应下了。

她就爱凑点热闹。

何况莫名来了这奇妙陌生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

左时珩放下杯子:“非是我不愿去,乃是这般邀约通常乃夫妇二人偕同前往,我孤身一人实属不便……”

安声立即接话:“我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当真?”左时珩眸底有隐隐笑意,语气却还寻常,甚至有些歉疚,“只怕有些麻烦你。”

安声给他递蜜饯:“不麻烦不麻烦,那位国舅说得对,你应该多散散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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