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的善恶是最直接的，他们的世界观还处于发展阶段，看待事物的角度往往是最本质的，反应也同样是最伤人的。

他们只会在长大后才能明白，他们随意的一句话会给当事人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同学们将周云熙围成一团，不断问他到底哪个才是他爸爸，周云熙支支吾吾，不知道为什么，竟开不了口。

他一直生活在残疾人的世界里，爸爸和叔叔们都是盲人，二婶是哑巴，他身边没有一个健全人。

这是他第一次体味到和正常人在一起时什么感觉。

打他记事起周雪明就是那样了，他没有妈妈，从不去小公园同小伙伴们玩耍，因为只有他没家长陪着，小朋友们会张开缺牙的嘴问他，你爸爸妈妈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每次都惶然，索性不去了。

周雪明也从没像别的爸爸一般陪他跑过步、踢过球，尽管他很喜欢运动，大多数时间，他会在小区里破旧的居民健身器材上玩一玩，听一群爷爷奶奶唠家常，脚下踩着的是生了锈的双位荡板。

两个踏板一荡一荡，没有草地，没有橡胶跑道，唯有落下的夕阳，和铁锈发出的闷响，以及老人们投来的怜悯目光。

这就是他的童年，周雪明从未在经济上亏待过他，他上的幼儿园是私立的，小学也是市里排的上号的，可周云熙仍觉得孤独。

他能理解，爸爸要养他，而且行动不便，不能陪他跑、陪他闹，可是……

可是，刚才荣团舅舅接过他的接力棒时，专注的眼神和矫健的身姿，是周雪明从没给过他的东西。

周雪明的背影是冷清沉寂的，而荣团舅舅则是鲜活健康的。

这些通通都是小小的云熙没感受过的。

“周云熙！！！”

许小葵的一声大喊让周云熙抬起了头，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垂着脑袋。

“你爸走了！快去送他！咳咳咳！”许小葵咳嗽了起来。

秋风太凉，跑动中的她氧气摄入量比平时都大，一不小心让冷风灌进了肚子里，她按住开始扭曲痉挛的部位，卯着劲、顶着风狂奔，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

体育一向垃圾的她竟然跑出了第二的好成绩，人类的极限果然尽是逼出来的，许小葵用指节顶死岔气的那段肠子，继续跑。

顾不上疼了，周雪明脸色不对，云熙也一反常态，她必须过去看看。

到了三班方阵，崽崽们正为她欢呼，恭喜她喜提亚军，身后有人拍了她的肩膀，许小葵回头一看，竟是荣团舅舅。

“抱歉，我还有点事情，等下回来。”丢下这句话，肠子的扭曲程度也达到了顶峰，许小葵微微弯身，走向周云熙和周雪明。

“云熙爸爸，”许小葵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刚运动过的脸颊红透，她全然不觉，只担心地看着周雪明，“你要回去了吗？运动会还没有结束。”

周雪明无法看到她强忍痛苦的表情，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垂下了眼帘：“云熙没有报项目。”

“还有团体操表演，所有学生都会上，他们准备了很久。”这是孩子们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学的操了，每天课间操都学一点，若是周雪明不看，云熙或许会有遗憾。

周雪明一身的白，皮肤也像雪似的干净，看起来非常温润的一个人，却在这句话后陡然冷下了脸。

“我看不到！”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周雪明转了身，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讲。

排山倒海的惊呼声响起，应是哪位同学展现了超人的体育天赋。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许小葵心口狠狠地疼了下。

她看着云熙追上周雪明，扶着他慢慢地走，运动会场地很杂乱，他屡次被横在路上的小物件绊到，虽然没有摔倒，但也十分狼狈。

她愣在原地，更多的寒风扑了过来，紧紧缠着她的身体，她茫然地望着他跌跌撞撞的身影。

认识周雪明这么久了，暗地里看了他没有一万遍，也有八千遍，但周雪明隐隐发怒的样子，她真的是第一次见。

这种感受很糟糕，许小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自我反省，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她说错话了吗？

没有，她每句话都是站在云熙的立场来讲的，以一个班主任老师的身份，并无越界。

她说话态度不好？

更不可能，她是忍着岔气的疼，特意跑过来的，既然对方是周雪明，只因为是周雪明，她又怎么会不放低三分姿态。

她没有做错什么。

唯一做错的，就是出现在他面前，明知道他厌恶她。

于周雪明而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大错特错。

许小葵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怎么就改不了在意他的臭毛病呢。

肠子的绞痛再次袭来，这次气势更加凶猛，她哑哑地哽咽了一声，弯下了腰。

一个一次性纸杯端到了她面前，里面的水冒着滚滚热气，握住纸杯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许小葵伸手接过，缓缓喝下。

受了凉的器官因为温热的水而解开纠缠，须臾恢复了正常。

许小葵松了口气，直起身，向对方道谢：“谢谢你。”

那人是站在她身侧的，她才发现他们距离太近了，近乎被圈在怀里的姿势，她心突的一跳，连忙退开。

是荣团舅舅。

有钱人真的很奇怪，看她的鼻孔快扬到天上去，却给她递来了一杯她方才最需要的热水。

许小葵不是傻子，荣团舅舅对她有意见，她能看出来。

虽然不知道因为啥。

老师就要有老师的样子，不管上一秒她还多么难过悲伤，这一秒她都得表现出端庄大方，她勉强撑开一个客气的笑脸：“是荣团舅舅啊，谢谢您了。”

荣团舅舅赏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迈着大长腿离开了。

许小葵自信自己视力优越，所以没有怀疑她看到了什么。

荣团舅舅长得好、身段也堪称一绝，就是吧，走路时同手同脚的顺拐模样，挺好笑的。

很有喜剧人的天赋，像极了……

“老师！李博跳远崴到脚了！”

许小葵的思绪戛然而止，急匆匆去找李博了。

她为李博冷敷，让家长带孩子回家后，她回到了三班方阵，周云熙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撑着下巴，怔怔地望向同学们活蹦乱跳的操场，眼里有羡慕，也有自责。

许小葵低声安慰他：“没关系，下午团体操表演，老师给你们录象，好不好？”

“嗯。”他重重点头，还是不太开心。

“怎么了？”许小葵问。

周云熙沉默了一会：“我好像让爸爸生气了，他一直没和我说话，爸爸平时不会那样。”

远处的蒋庄伸展着四肢，要比赛跳高了，对许小葵遥遥晃了晃胳膊，许小葵也晃了回去，温声道：“亲人之间难免摩擦矛盾，这样的关系才是健康的。”

蒋庄第一杆就跳过了一米六，她象征性地鼓了鼓掌，继续说：“但老师要提醒你，你爸爸很温柔，可也很敏感，千万不要让他伤心哦，他那么疼你。云熙是好孩子，一定会懂的，对不对？”

“老师，我懂得的，可是！”云熙团起小脸，失落不已，“我太想让爸爸陪我跑一次了……”

踏过柔软的草皮，掀起青草味的泥土，他希望爸爸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能站在他的前头，蹲着身子，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到达。

该去确认成绩了。

许小葵搓了搓手，挑起眉：“非得你爸？老师我行不行？”

老师？

老师……

像妈妈一样的许老师！

云熙愣了一下，慢慢扬起孩子特有的纯真笑容：“真的吗？！”

“等着。”许小葵起身，跑向了检录处，回头挥手，“运动会后别跑！”

对于许小葵能拿女职工长跑第二名这件事，李美云表示非常不可思议，然而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三班的小同志们团结一心，勇夺一年级团体第一。

班长骄傲地代表三班上台领了大锦旗，小大人似的把锦旗竖在同学们面前，哼唧道：“尖子班的人也不过如此嘛，还不是让咱们拿了第一！”

三班的每位同学都拿到了来自学校的丰厚奖励，人手一个卡西欧词典回家了。

运动会圆满结束，许小葵又被主任口头表扬了一顿，她还惦记着和周云熙的约定，从教室出来后便赶去了操场。

云熙早就等着了，蹦着高向她招手。

许小葵痛痛快快陪他跑了几圈，一大一小躺在草坪上，身上凉飕飕的，云熙却愉悦地晃着脚尖，一脸开心的笑。

许小葵撑起身，看着云熙，她微微笑了笑。

也好。

这样也好。

至少不是完全没有缘分，十年后，她还是再遇了他，和梦中的所有情景都不一样，但更为平凡动人。

“云熙。”

“嗯？”云熙傻傻地笑。

许小葵眼神闪了闪，从他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周雪明，那是她从未了解过的小周雪明。

“一会回家，抱一抱你爸爸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笑。”

云熙明显不信。

许小葵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云熙听后咧开嘴，让笑意无限扩大：“虽然我爸不会笑，但我会努力的！老师，你放心！”

送周云熙到校门口，许小葵刻意避开了按摩店，坐上了远离那里的地铁。

云熙进了店，按许小葵所说的拥抱了周云熙。

他胆怯地抬起眼，就这一眼，他彻底震住。

爸爸真的笑了，和老师说的一模一样。

“爸爸……对不起！”云熙号啕大哭，在这一刻，他才开始真正后悔。

原来让爸爸笑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可他竟然没做到过。

他的爸爸，为他辛苦了小半辈子，竟然一个笑容都没露出过。

“爸爸，我再也不会羡慕别人了……”云熙深深愧疚，他真的知错了，他不该因为自卑就否认爸爸的爱。

周雪明空洞的双眼湿润，他摸了摸云熙软软的发顶，轻轻吻了孩子的额头。

周雪明没有说话，他一向不擅长表达爱意。

“爸爸，老师今天陪我跑步了，老师还说，以后想玩都可以找她，只要她有空。”

压在头顶的那只手突然变得沉重僵硬，云熙还以为周雪明怕他过度打扰老师，连忙解释：“我不会经常去找许老师玩的！我发誓！”

他闪动着如雪般明亮的目光，笑了出来：“爸爸，我真的好喜欢许老师呀！她跟我说了好多话，你想知道我们跑完步她说了什么吗？很有道理哦！”

周雪明迟缓地翘起唇角，那是一个脆弱到极致的微笑，可惜小云熙看不懂。

“许老师……都说了什么？”

小葵真的是个小太阳啊，她在努力温暖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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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畅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