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的人是跟随荣俊威三十多年的老管家，他的穿着明显和其他普通佣人不一样，一身得体西装，脖子上系有领结，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

荣俊威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去年刚过了六十大寿的荣生实际上看起来不过五十岁左右，面相端正，个头相当高，但身材微胖，一身修身西装衬得他极有气势。

这是贺嘉第一次和这位跺跺脚都要引发整个香江动荡的富豪荣俊威近距离接触。

“嘉嘉来了啊。”男人语气出乎贺嘉意外的亲切，他拄着佛陀头的拐杖站在了楼梯口，即使居高临下，也并未显得盛气凌人。

赵芳玲笑着迎上去：“还得多亏阿Will你关照。你不晓得，嘉嘉刚来，平时学业好忙的，每天都用功到好晚。我这个做妈咪的，都不好意思打扰她，才让她这么久才上门噶。”

明明是今天才获得允许，赵芳玲这话说的，可是给自家女儿涨了面子。

贺嘉从未见过自己妈妈人面前这个样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殷勤，也没有她揣测中的谄媚，语气温柔倒也罢了，还十分家常。

说来奇怪，贺嘉原先所有的紧张就在这一刻突然不见了。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低下头：“荣叔叔，下午好。”笑容纯良又乖巧，没有趁机套近乎，完全似一个再普通不过来串门的邻居晚辈，态度自如地腼腆。

“好好好，都好~”荣俊威笑呵呵道，“Fanny你又说哪里的话？是我这边太忙了，才让嘉嘉等了这么久。”

他的脸色十分温和，说着走到正中的沙发坐下。

其他人围着他或站或坐，大致成了圈。

“Daddy，我觉得你最近工作好忙，真辛苦。小妹都要讲她好像好久无见她Daddy了啊。”

张扬的男声在身边响起，听上去年纪很轻。

贺嘉眼角的余光下意识移了过去。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先前还空荡荡的会客厅，这会儿仿佛突然就填满了人。三个太太自然是不会出面的——荣俊威为自己的两房太太在浅水湾各自买了别墅，平日里二房和三房王不见王——三房的荣淮已经提前到场，就不说了，比起来还是二房来的人多，四个孩子到了三个：六少荣沧，连年纪才五岁的六小姐荣曼丽都被四少荣漳抱在怀里玩芭比。

刚刚说话的正是荣沧。

“你就是贺嘉？”荣沧抱臂倚在书架旁，又挑剔地看过来一眼，语气玩味且轻佻，“这么靓——倒不是不可以做我细妹。喂，你住不住这里啊？几时得闲，你可以来找我玩啊。”

“Eric！”荣俊威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一下，语带警告，探手摸了摸曼丽毛茸茸的脑袋，小女儿便从四哥身上下来，乖巧地趴在Daddy怀里继续玩玩具，“没大没小啊你！”①

赵芳玲坐在荣俊威身边，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是贺嘉分明看见她妈咪风情万种地轻翻了个白眼。

那，看起来妈咪跟这个小屁孩的关系可不太好，又或者说，妈妈和整个二房的关系都不太好？

贺嘉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睫。

荣沧倒是这番反应明显司空见惯，耸耸肩，转头前还自然地送了贺嘉一个风骚的wink。

贺嘉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后背差点起了鸡皮疙瘩。

她仍然没说话，只是将肩膀向自家妈咪靠得更近。赵芳玲顺势安慰地摸了摸女儿的手背。

“Daddy，”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贺嘉解围，荣淮自从过了变声期就有些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要紧张身体啊，厨师煮的午餐都要凉了。”

荣俊威抬了一下手看表：“无错，我还未吃午饭啊。”

又等了一眼小儿子，荣俊威这才正经打量了一下贺嘉的长相：“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Fanny，你的女仔真是好会长啊！”

“我生的囡，那当然随我咯~”赵芳玲脸色骄傲道。

荣俊威被她脸上的自得逗笑。

于是周围人也跟着一家之主一起笑。

等贺嘉认过了一圈人，荣俊威又重新慈爱地微笑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本来要让曼琳过来和嘉嘉认识下，”荣曼琳是大房最小的女儿，几个月前才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不过这孩子，工作忙起来就不着家了。”

赵芳玲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Marilyn有出息嘛，阿Will你自己平时就不知把人夸得有多厉害！”

荣俊威摇摇头笑回了一句“哪有”，重新转头看向贺嘉：“我方才都听Fanny说了，你现在的学校距Fanny的公寓近些，就先不搬过来了。但毕竟你小小年纪单个在外面，就算有佣人照顾，你妈咪和我都不好放心——这样吧。”

荣俊威在自己在场的孩子里看了一圈，似乎还思索了一下，回头招呼起身边正翘着二郎腿的荣淮：“阿淮最近刚考完试，做事也令我安心——嘉嘉，就叫阿淮领你出去逛逛。你跟其他人一样，叫他五哥就好。”

察觉到身侧赵芳玲在微笑时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贺嘉便也坦然地露出一个笑，羞涩得恰如其分：“谢谢您，荣叔叔，五哥。”

“那好，就这样吧。”荣俊威敲锤定音，“正好公司董事那边出了事情，我必须得马上飞去LA。Fanny和我同去。”②

“下周一我就回来。”荣俊威抬手，吩咐得理所当然，“到时候我们全家所有人来大宅聚餐，热闹——阿柱，记下。”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老管家沉着应声。

荣俊威早年码头已是十分辛苦，如今年纪不轻了，但精力明显还很旺盛，这般连轴转地处理工作，仍旧精神奕奕。

他将老管家先前送上的大红袍饮尽，然后擦了擦嘴，临走前，还专门对贺嘉又笑了一笑。见孩子们都面色阳光，且安安分分十分听话，连荣沧这个刺头都表现的乖巧，神情便更好了一些，随后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好啦，你们年轻人多交流，我个老朽就不在这边多碍眼了。”

其余人都站了起来。其中只有赵芳玲和管家跟在荣俊威身后走了出去。

人走得很快。

一时间，贺嘉有些无所适从。

她放在大腿两侧沙发上的两只手掌又往在按了按，下意识往四周瞄了一下。

此时贺嘉有些苦恼：她妈咪之前也有说会有人照顾她，但不知是不是看着几位少爷都在的缘故，便没有人找上来……

可她的表现看在荣淮眼里，却是这个女孩因为原先在场唯一的血亲离去，身处陌生的环境而情不自禁变得瑟缩，眼神都显露着一种苍白的不安。

贺嘉在灯下闪亮亮晃动不停的茶色眼眸，在这一刻，对上了荣淮的脸。

五少的这张脸实在生得过分标致，眉骨高鼻梁直，上睑呈一个完美的弧形，眼神下落时，多情又薄情。

他的双眼皮看起来浅淡，只略一发力，眼上赘皮便压下来一层浅浅盖住，可睫毛却生得又长又直一点也不卷翘，配上黑曜石一般的瞳孔，还有下睑一对饱满的卧蚕，眼神中便有种浑然天成的深情忧郁。尤其是现在他半垂着眼睑，那长且直的浓密睫毛在他眼周像蝶翼一般留下阴影。

正如Robert说的那样，林家的人，即便是在眼前放了根电线杆，亦能给人一种深情注视的错觉。

贺嘉微微一征，继而下意识弯了下眼睛，连淡粉色微勾的唇也似乎带上了一丝讨好。

荣淮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漆黑的眉不由微蹙。

“那我叫你……嘉嘉？”

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喊她，贺嘉眼神变得惊愕，嘴唇也微微张开了：“啊？”

荣淮视若未见，语气相当平和：“吃午饭未？”

贺嘉面不改色：“吃了。”这是实话。

她的肚皮不给面子地响了一声。

两人身旁发出一声明显的嗤笑。

贺嘉恍若未闻，继续面不改色：“……吃的不多。”这也是实话。

荣淮同样头也不回，心里对她的怀疑更甚，唇边却有笑意：“不过我饿了，你跟我一同吃点吧，就当和新哥哥打发时间。”

然后贺嘉看到俊俏少年自顾自点了头，走上前来，又非常自然地走在前头。

贺嘉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不得不避开，为他让路。

她眼神中的惊讶更加明显，同时心里也有些微妙：自己这是，被强买强卖了？

……不过，感觉似乎还不错。

她面上受宠若惊，状似犹豫地跟上了前者的脚步。

原地，荣漳昨晚刚熬了一个通宵，任妹妹松松地扯住了衣袖，一脸昏昏欲睡相。

荣沧森森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他放下掏耳洞的手，冲对方喊：“喂，Lawrence，你就这样走了？”

荣淮的金丝框眼睛早就在荣俊威离开后又重新架到了鼻梁上，他停住步伐，微微侧过脸垂了一下头，没说话，余两只眼睛在眼镜框上方露出来，似乎在问：不然嘞？

荣沧满脸不甘心：“你不是早就定好了今日要出门赛车吗？你以为——”我就一定比不过你？

荣淮淡淡扫他一眼。

后者下意识身子紧绷起来。

荣淮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哦。取消掉了。”

荣沧表情明显被噎了一下。

他试图继续找茬，傲然道：“我也饿了——哼，我好歹是你弟，你做乜无视我？”

荣淮语气依旧平淡：“嘉嘉是自家人嘛，我自然多照顾下啰。”

荣沧：“……”

然后荣沧眼睁睁看着荣淮和他新收的小跟班大摇大摆走掉了。

荣沧：“……”

荣漳：“zzZ……”

荣沧咬牙：“他、他！”讲的是什么话！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恨不能对面那个衰仔不是自己家人……

“扑、街！”

荣沧狠狠一掌拍在书架上，没好气地嚷嚷着：“在家里还穿制服，还穿这么整齐，是个人都明他定是在Daddy面前图表现啦！”

“还有啊，他本来就很装了，还学人戴金丝眼镜？他以为自己是谁？哥，你记得这衰仔往日有四眼仔？”他忿忿地点评，“做作！”

四少荣漳惊醒，然后在荣沧喋喋不休之际捂住了曼丽的耳朵。他宿醉的眼神扫过走远的佣人背影，继而对着弟弟不耐地啧出一声。

“怎么了，哥，我明明没说错！”荣沧佯装不知亲哥脸上的嫌弃，一脸无辜道，“Daddy瞪你是应该的嘛，讲真，你昨晚又几点钟睡觉？今日黑眼圈都赶上熊猫！哇，哥你脖子好长一道疤喔？嘻嘻，难怪你一直未抬头——被外头哪个野猫挠到的……”

荣漳困得要死，索性将小孩扔给他：“喏。你快过我身边凑囡。”③

荣沧：“呵！……小Lily啊，哥哥被欺负了，你、你在Daddy返家前都唔要同佢讲嘢，understand？……哼，Lawrence这么殷勤，肯定是未安好心——要么是向那个狐狸精卖好，要么就是相中狐狸精家个囡！……”④

荣漳将脑袋倚在沙发靠背上，准备继续会周公，并且在弟弟抱怨声不断的背景音中又打了个哈欠。

①乜：mie1，用法同“咩”，什么。如“做咩/做乜”（做什么、为什么）。

②LA：即Los Angeles，美国拉斯维加斯。

③凑：cou，照顾。如“凑囡”（照顾女孩/女儿）。

④佢：粤keoi5，普qu2（渠），她，他，它。如“唔要同佢讲嘢”（不要和他说话）。

*

我试图用更粤语的表达，但是我自己不看翻译都看不懂（……）so，有好多句还是改成白话了。

——如果有两广滇闵港澳的可爱读者，欢迎指正！（不要笑我那么大声就最好啦么么么www）

PS：2024.3.31过来补充作话啦！作者后面就多看亦舒李碧华了，不那么粤语了哦！免得闹笑话⊙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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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