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

天色暗下去，教室只亮了一排灯。

课桌摆放并不整齐，书本也歪歪扭扭，只听得见日光灯的灯芯刺啦刺啦响动杂音，像无数光子要挣玻璃罩，不断猛烈撞击发出嘶声。

此外，就只有李佳奇手里圆珠笔头咔哒咔哒的声音。

他像往常一样，一手撑着头，一手玩着笔。偌大的教室，只剩他一人。

放学时孙晓来教室找他时他躲到了宿舍，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从宿舍出来去校门口吃了晚饭，再独自返回教室。

因为高三学生周末留校的不少，甚至高二的学生稍微勤奋一些的也时常在周末留校继续学习，所以学校的周末也有食堂和保安，以及一些高三的老师。

没人注意他一个高一的男生。

他喜欢教室空无一人时的周末，不必担心有人突然出现，可以安安静静，想看小说看小说，想刷题就尽情刷题。

自然，没有人等着他做饭，也没人揪着他问他亲妈到底给了多少生活费，更没有奶奶在一边唠唠叨叨和她儿子吵架。

看着天色彻底暗下去，操场灯光亮起，他终于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刚抬脚准备往外走，目光越过高高的课本，落在前面的课桌上。那是曾思瑶的草稿本，上面是歪七扭八一排排演算过程，娟秀的字迹，和心烦意乱时胡乱画的线条。

他想起她烦躁时嘟嘴的样子，勾了勾唇角。

这姑娘，可爱，但拧巴，还喜欢装傻。

明明一副聪明相，却总假装什么都不明白，噢不，是该明白的明白，不想明白的就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脸茫然看着你。

他略略弯腰，伸手拿起桌面上的草稿纸细细地看。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仔细看一看，或许，这种拿着她写的字在掌心里摩挲时的感觉，就好像和她跨越时空的零距离接触了一般。

她是用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握笔姿势，写下这样一排一排的数字。

看完以后，他发现其中一个公式的错误，不由自主地从自己桌上拿笔勾了出来，然后眼含笑意，将草稿纸重新放回她的桌面。

又想起上次要给她讲题时她涨红的脸和一双瞪得都快冒出来的眼珠子，笑出声来。

她自尊心还挺强。

可是她时常让他摸不清头脑，一会儿可以含情脉脉，一会儿又冷淡到不屑一顾。实在分不清她什么时候是开心，什么时候是生气。

他走到操场，昏黄的灯光下，一对高年级情侣正并排着在跑道上散步。两人并不敢大张旗鼓的牵手，但却时不时低头耳语，又言笑彦彦，不是情侣，胜似情侣。

他手揣在衣服兜里，夜晚的风稍凉，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将衣服拉帘拉起来，遮住脖子。

“嘿，李佳奇！”

一个女声从不知哪处冒出来，他抬头时没看见人。

刚听见脚步声时左边肩膀就被人轻轻一拍，他往左看，女生却从右边钻出来，面对着他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你怎么不回家，在学校里瞎晃？”

是黄瑶。

她没穿校服，着一身粉色棒球服外套，扎着低马尾，笑容明媚看着李佳奇。

李佳奇只看她一眼，目光闪到边上看着前路：“你不也没回去么。”

黄瑶继续倒着走，默了会儿，才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妈是这儿的老师吧。”

李佳奇依旧垂头：“不知道。”

“她教高三，英语。”

“嗯。”

黄瑶转过身去，又说：“高三太忙了，她也要上晚自习，我给她送饭来的。你呢，为什么不回家？”

李佳奇依旧面无表情：“不想回就不回，没有为什么。”

见李佳奇一副淡淡模样，黄瑶本还想聊点什么，却一时间不知从哪开始，只好沉默着往前走了会儿。

李佳奇只想一个人散步，见黄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径直走向厕所。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为了躲女孩子总喜欢跑厕所。

然而刚走到厕所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痛苦的惨叫声：“啊……斌哥斌哥，我不敢了，不敢了！啊！……”

他脚步一顿，在进与不进之间略略犹豫。他们学校发生的学生霸凌事件并不多，但不多不代表没有。他并不想掺和进一点点有关中二少年这些无聊的事情里面去。也完全不想看到什么需要他管闲事的事。

他只想好好念书，考出去。考出这个城市，考出这个小地方。逃离，越远越好。

所以他转进男厕以后并没有再往里走，只靠在一面干净的墙边略等了等，就重新走出来。

黄瑶已经走远了。

他继续一个人散步。

然而刚走两步，右边肩膀又被人拍了拍。

他扭头，看到吴斌。

上次打篮球手脏，把周南撞成熊猫眼的社会男。曾思瑶提醒过有关他和孙晓认识的事情，后来他也找人打听过，都说他是个打架手狠不要命的疯子。不过只要不惹到他，他待人却很好，十分讲义气。

成绩嘛，自然没什么成绩，能混到个毕业证就不错了。

想起孙晓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他还是微微蹙眉。

“上次的事给你和你的同学道个歉，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说。”吴斌嘴里依旧嚼着口香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言语是诚恳的，并不像敷衍。

李佳奇飞速的从上到下打量了他，除了一个银色小耳钉，这人还穿着校服，一切很正常，确实没有什么小混混那些乱七八糟的发色和中二穿搭。

他没答话，只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吴斌也并排跟着。

“如果知道你和孙晓的关系，上回我就不帮胖子去和你们比赛了。”

李佳奇依旧不痛不痒地笑着，嘴硬道：“我和孙晓没关系。你不用看谁面子。”

吴斌停住脚，李佳奇继续往前走。

良久，两人距离拉开后，吴斌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才稍稍缓解了自己想打人的冲动。

他不能动李佳奇，所以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狠狠吸一口烟，转身走了。

李佳奇散步回教室时，黄瑶也在。他刚在自己位置上坐好，黄瑶就捧着本物理练习册来了。

他假装没看见。

但黄瑶把书往他桌上一铺开，自然而然地拉过他同桌的椅子就毫不客气地凑过来，手指着一道大题问：“这个题，你能解开么？”

黄瑶过来时，带着一身甜甜的奶油香气，他微不可察地往旁边让了让。

黄瑶半趴着身子侧仰着脸看他：“能么？”

李佳奇把书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我试试。”

他拿着笔仔细审了会儿题，勾了几个关键信息，然后开始下笔演算。

几分钟后，写出答案，把书推给黄瑶。

黄瑶立马去翻答案，然后脸上浮起笑意：“对了。太厉害了吧，大神。”

李佳奇不为所动，已经掏出自己的课本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表情了。

黄瑶敛了笑容静静盯着他，直到李佳奇被看得头皮发麻，转过头来直接问：“还有事吗？”

“没啊，就是看看你。”

李佳奇：“……”

“看看你怎么那么招女孩子喜欢，天天都有女孩儿来打听你。”

李佳奇：“……你很无聊。”

黄瑶笑着起身，伸手在他后脑勺轻轻一拍：“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嘛，你笑起来也很好看啊，保证能迷倒更多女孩子。”

李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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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瑶的周末和往常一样，平平常常又战战兢兢。

唯一不同的是，曾思乐这个周末破天荒的自己规规矩矩地将作业写完了才出去玩。

晚饭后，她从窗户往外看见曾思乐正拿了竹竿在捅橘子，便探出窗户喊：“甜吗，摘两个上来我尝尝啊。”

曾思乐小脸绷得紧紧的，没理她。

但是没多一会儿，她就听见敲门声。

曾思乐把一抱橘子统统倒在她的书桌上：“吃吧，酸。”然后自己挑了一个剥开了吃。

曾思瑶看着脏兮兮的橘子，拿纸巾擦了一个，斯文地剥皮，刚剥一个口子，一股酸味儿就冲鼻而来。

唾液也随之分泌。

她其实已经不太想尝试了，但手里却不停。见曾思乐坐在旁边一副似有心事的样子，与往常那副模样不太一样，便问：“你怎么了？被同学欺负了？”

曾思乐听她这么问，愣了一秒，说：“没什么。没人欺负。”又丢一瓣酸橘子进嘴里。

“不酸么？闻着都酸。”

“姐，高中好玩儿么？”曾思乐却突然问。

曾思瑶摇头：“不好玩儿，但是，读书本来也不是为了好玩儿。”

曾思乐不再接话。

作为长姐，曾思瑶其实是对曾思乐的学习有监督辅助义务的，但是从小到大，曾思乐一直是个妥妥的学渣，她想了无数办法想把他拉回好好学习的正途，都徒劳无功，反而常常被气得心梗或者想摔笔撕本子。

后来，她也就释然了。学习这种事情，强求不来。

曾思乐仿佛也对爸妈的鄙夷嫌弃教育麻木了，任凭他们软硬兼施，他只不为所动，上课依旧走神，说小话，抄作业……

他不是那种特别调皮的孩子，也不怎么闯祸，但就是单纯的，不爱学习，上课没法集中精神听讲。

他的目光一直是散的，直到今天，曾思瑶才从中发现了一点聚焦。

他有心事。

“今天我头一回见你主动乖乖写作业，怎么了？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挨揍了？”曾思瑶继续一面剥橘子一面问。

曾思乐突然站起来：“你好好写作业吧，不打扰你。”

“欸，话还没说完呢。”曾思瑶想留住他，但他已经下楼了。

曾思瑶默了好一会儿，吃了一瓣橘子酸得到牙，然后她决定下楼去问问妈妈。

妈妈正在洗碗打扫卫生，见她下楼，让她帮忙丢垃圾。

“曾思乐怎么了？我看他好像跟平常不一样。”她问。

妈妈一面快速扫地，一面开骂：“还不是你那死老爹，又喝多了发酒疯。”刚说两句就带上哭腔，“曾思乐学习不行就是不行，他就喜欢在饭桌上骂，骂着骂着就越来劲，拿起碗就朝曾思乐丢过去，一碗滚烫的粥全洒在曾思乐腿上，烫得哇哇叫……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爹……”

曾思瑶的喉咙仿佛突然被一直滚烫的大手用力掐着，又紧又痛。眼睛也酸胀起来，她攥紧手里的垃圾袋，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然后就听见大门开门的声音，他们的那个爹回来了。

曾思瑶一个转身，冲过去堵在他面前，然后将手里的垃圾袋往他脚下结结实实一扔，垃圾散落满地。

“你是不是有病！”她大声质问。

曾爸爸大概也是因为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曾思瑶怒气冲冲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尴尬笑笑往旁边让了让。

曾思瑶继续往他面前一站，哽咽让她说话费力，但她梗着脖子逼迫自己用力吼道：“是不是想打人？来啊，冲我来！有病冲我发，曾思乐才多大啊，你是不是疯了？”

曾爸脸上虽还似带着笑，但那也只是皮相，眸光里早已十分冷淡和两分心虚。

他继续往旁边让开，绕过曾思瑶走进厨房：“还有吃的吗？”

“曾成智，我告诉你，如果下回我再听说你打人，我会直接报警送你去警察局！我说到做到！”曾思瑶气得手抖，牙齿也在打战，但她咬紧牙关，让自己维持住那副雄鸡打架的状态。

曾成智自己盛了饭走出厨房，不敢看曾思瑶：“知道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饭那么烫。”

一颗眼泪滑落在脸颊，曾思瑶抬手抹去，气得无奈一笑。她宁肯他现在就冲她也发火，甚至是动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拳打在棉花上。

“不是故意的，你每次都说不是故意的。”她想不出别的话了。

是的，你怒气冲冲质问你的父亲为什么要打人，甚至你放狠话告诉他再动手就会报警，而他却只是软绵绵的向你道歉说不是故意的，以后也不会了，并没有电视剧里那种，骂你或者打你，你能继续说出什么狠毒的话来？

曾思瑶的脾气和增成智其实很像，又怂又凶。她知道他本性不坏但总是容易情绪失控，她也知道他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父亲。

但是情绪失控，就没错吗？多少家暴都是因为情绪失控呢。他这样，算家暴吗？

曾思瑶想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妈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平常看着嘴巴厉害，一到关键时刻就只会哭。

所以对付她父亲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只能她来。而且他贪婪，爱慕虚荣，以这个“第一名”的女儿为傲，常常拿她当作吹牛的谈资，也拿她当作未来的指望。

所以这就是有恃无恐吧。

所以看吧，考试第一名多有用。

她知道她的警告已经生效，但具体能管多久她不清楚，应该在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凶谁。

每次他犯了错，都会因为愧疚而规矩很久，家里能得一段时间得平静。

曾思瑶走出大门，正好看到靠在门边的曾思乐。

他没有哭，但也没有什么表情。

“烫得哪儿？我看看。”曾思瑶又抹了一把眼泪，伸手要去拉他。

曾思乐却躲闪开去：“没事了。不用看。”

“我看看！”曾思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但曾思乐显然习惯了这种呵斥，一秒也没停顿的就进了家门，跑上了楼。

她只能无奈地站在原地发呆。是呢，她凭什么命令他。

当天晚上，曾思瑶做了好多好多的梦。一会儿是自己坐在考场上脑袋一片空白，急得大哭。一会儿又是曾思乐掀起自己的手臂，一片鲜红。再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那个空荡荡的荒废教室里哭，碰巧李佳奇走进来，深情款款望着她……

半夜醒来，发现眼角还有眼泪。

她的周末全是在发狠的学习中度过的，临走时恋恋不舍，趁着曾思乐不注意，还是一把抓住他，撩起他的裤腿，看到他大腿上被烫伤的一片。

其中有破皮的水泡，已经皱皱巴巴的贴在一片红色中央。

“疼吗？”

“不疼了。”

“嗯。”

“你还不走？”

她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多吃饭，快长大。”

曾思乐垂头：“知道。你走吧，别迟到了。”

公交车上，曾思瑶头靠着窗，闭着眼假寐。

任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这个冷漠的世界，没人会关心一个坐在公交车上的小姑娘为什么哭，她也不希望有人来关心。

她只想安静的哭会儿，哭过了，到学校就好好学习。

道路两旁树高叶阔，枯黄一半，坠落一半，凄凉又浪漫。

留在树上的也是一半青绿，一半枯黄，曾思瑶哭过了以后就盯着这些不断后退的树叶发呆，像电影画面似的。

原来，坠落也这么美。

啊噢，努力更新的我，不知道说什么了，就闷头码字就行了。鱼缸里的水哗啦啦，哗啦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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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