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四周似乎都被蒙起来了，即使点着烛灯，顾萧也几乎分不清日夜，无聊昏睡后清醒时便时常感到恍惚。后面他发现只要他用力敲打铁铐，阿敏就会过来，但阿敏的话很少，甚至有些呆呆的，来了就总是吹灯，到现在阿敏在顾萧眼里都是一团谜。

但他实在有些憋得慌，所以这次他又敲响了铁铐。

顾萧每天运功，功力已经恢复了个八成，他能听出阿敏的动作很慢，由远及近，直到门推开，一阵冷风涌进，而就在那瞬间，烛火便熄了。

顾萧早在第二次时就已经抓住机会，匆匆瞥见了阿敏的模样。

顾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她虽然有着人类女孩的稚嫩面容，但她的身体却很臃肿。阿敏的皮肤很黄，黄里透着一种病态的灰白，脸上也很少有表情，便更是死气沉沉，她的皮肤似乎缺水，总是起一些白屑，颧骨突出，嘴唇也是紫的，锁骨几乎能放下一个小茶盏，身体也很瘦弱，而四肢却愈发肿胀，胖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人，所以她走路蹒跚又缓慢，连指腹的纹路都浅得几乎摸不到。

每次顾萧一有动静，阿敏总是带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举着，里面有时候是一碗粥，有时候是一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和汤，也有时候是一碗面或者点心，她总是变着法儿地给他送吃的，仿佛每天的任务就是看着顾萧，不让他饿死。

顾萧蘸了点吃的尝了尝，今天送来的是水晶南瓜，他还不是很饿，便将东西接过来放在了一边，阿敏便凑近了些，像一只猫一样疑惑地歪着头：“不好…吃吗？”

顾萧无意让这个小女孩疑惑的，他摇了摇头答到：“好吃，甜甜的。”

阿敏便更奇怪了：“那你…为什么不吃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顾萧有点歉然自己喊来了阿敏，他向来难以缓解尴尬，生硬地调转话题道：“这是你做的吗？”

阿敏点了点头，但那映在墙上十分朦胧却又令人惊心动魄的弧度让顾萧一度担忧她的头会突然滚落下来，他已经能轻松地带着镣铐走路，甚至将这副枷锁震碎也是轻而易举。顾萧深吸了口气，走到烛台边，点燃了灯。

阿敏先是有些不解，随后愕然地用肿胀的双手捂住了脸，从她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顾萧疑惑地看着她，阿敏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脸，啊啊地痛苦叫唤着，脸上的碎屑也越来越多，不停地从指缝里往下掉，顾萧惊骇不已，那双手下面的皮肤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阿敏痛苦地大叫，在地上翻滚，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顾萧意识到是油灯的问题，他只好吹熄了灯跑到阿敏身边，她的皮肤烫的可怕，有什么东西在表皮快速蠕动挣扎着，仿佛在往里钻，又仿佛在往外爬，顾萧心里恐惧，但他还有一丝理智，捉住了阿敏肥胖的手，探着她虚弱的脉搏，这一丝动静让顾萧莫名的心安，至少阿敏还是活人，她可能是病了，也许花海棠能治好她。

可是顾萧送过去的真气完全没有效果，阿敏蜷缩着，不停地发着抖，顾萧不知所措，一遍一遍地道歉，阿敏似乎是找回了神智，脸蹭了蹭顾萧的腿，费力地张口：“阿敏没事……”

顾萧懊恼不已：“我不知道你……”

“呼呼……”阿敏抬起胖胖的手抚摸着顾萧的脸，没有纹路的手指几乎是十分顺滑地蹭了过去，却残留着一丝温暖，阿敏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

顾萧攒起笑容：“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有位朋友，她很擅长医术，可以让她帮你看看。”

阿敏似乎没太消化顾萧的意思，又那样歪了歪头，黑暗中顾萧也能看到她眸子里的闪光，心里忍不住柔软起来，“你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倒是很好懂，阿敏微弱地点了点头，却渐渐睡过去了。

方振衣蜷缩着，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他眼前是一片漂亮的雪景，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但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他有些受不了地发着抖，不得不到处查探去寻找出口。

雪实在是太大了，雪风就像是要把他的脸割裂一般刮着，他的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方振衣只能伸出手挡在脸上，透过张开的指缝去看着前路，肆掠的风呼啸而过，方振衣越发迷茫，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却不小心脚下一滑，也不知道是踩空了还是什么，整个人摔倒在地，一路往下滚去，这深不见底的雪又没有它表面看上去那么厚，越往下滚，方振衣便被磕得越厉害，整个人都在这恐怖的颠簸旋转里浮沉，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让他痛苦呻吟，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磕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方振衣几乎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他张着嘴却已经喊不出任何声音，那块突出的岩石把他送向了更高处，随后又猛地落下————方振衣忽然清醒，也是在下一瞬，坚硬的粗树枝将他整个胸口贯穿，他像木偶一般，抖着四肢整个人缓缓沉寂了下去。

方振衣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自己极力想要忘掉的那场意外，就是因为这场意外，他成了废人，无论冷暖，稍一吹风他就咳嗽不止，时常咯血，一到阴雨天，他的胸口就像有万千蚂蚁在噬咬，他恨不得剖出心肝使劲儿挠一挠！方振衣揉着太阳穴，他只能依赖昂贵的返魂香吊命，连提点重物都冷汗涔涔，气血两亏，这样的活着不如死了……他死了也合该是这冰原里的一只怨鬼，与它纠缠生生世世，方振衣恍惚地回想，也许当时是太恨了，恨老天不长眼，他较劲儿一般，长途跋涉来了这极寒之地，撑着一口气，就想找块千年玄冰作为棺椁，沉睡在这冰原之中，即使化为骷髅，融成雪水，他也要在这冰原上留下痕迹。

方振衣眨了眨眼睛，似乎终于分清了现实与虚幻，但干涸的血泪让他眼睛刺痛，更为准确地说，他浑身每一寸皮肤都被刺痛充满，他费劲地撑起上半身，发现自己是在马车里。北地的路难走，马车其实很颠簸，摇得方振衣头晕目眩，但他强撑着掀开了窗帘，此时还是白天，天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他看着飞散的雪花有些失神，但很快他便伸出手，接了许多雪，糊在自己脸上，草草地收拾了一番，这才掀开门帘。

柳成舟穿着蓑衣，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只说道：“醒了？”

方振衣嗯了一声，有些局促，“我现在醒了，你不接着问我点什么？”

柳成舟摇了摇头，这次回答得很快，语调也颇为轻松：“我那儿正好缺些人手，你来血重楼吧，仙草我帮你去找，我会让你恢复如初的。”他说得轻松，仿佛办这件事不过是轻而易举，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神容很是坚定，让方振衣不得不相信，这件事就是如此简单。

方振衣明白了柳成舟的意思，若是选择血重楼，他就是柳成舟的座上宾，若是选择了青莲，他就是柳成舟的敌人。

这似乎很好选，但方振衣还是疑惑道：“为什么帮我？”

柳成舟回过头，狭长的凤眼闪着微光，“我是血重楼的人，所以在世人眼中，如今便已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了吗？”

他在血重楼，作恶便无需理由，作善却需道出缘由，柳成舟心里不免有些怅然，但路是自己选的，他会一直走下去。

方振衣静了一瞬，这才慢吞吞道：“即便我帮你，青莲也还会找下一个替他炼蛊的人，把我直接杀掉岂不是更好，也算是帮我解脱。”

“你真的想死吗？”柳成舟淡淡地问。他早已知道答案，即便是这般微如蝼蚁，却还是小心地用返魂香吊着命，梦里重温最恐惧的梦魇，都仍然咬紧牙想爬起来，这种人与其说是惧怕死亡，不如说是有未竟之事，不肯抱憾而终，他不得不抗争，不得不以这样的姿态活着。

方振衣笑着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好像看到了一束光，一点希望，我愿意相信它。”

柳成舟感同身受，露出一个浅笑，方振衣看着他嘴角的弧度有些震惊，柳成舟一扬马鞭，马儿跑得更欢了起来，只听他说道：“那你就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别人羡慕的模样来。”

方振衣紧了紧拳头，似乎从他的话中受到了鼓舞，眼神也坚定了些：“你说得对！”

到了落脚的镇子，柳成舟需要买些干粮，便让方振衣一人在马车上等待，方振衣点头应承，没曾想柳成舟前脚刚走，唐无垠后脚就上了马车，方振衣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

唐无垠笑了笑：“我看你跟在魔教教主身边怕是乐不思蜀了。”

方振衣有种被监视的不适感，拧起了眉：“我的事何须你过问。”

唐无垠不怀好意的目光从方振衣身上扫过：“你要做什么我懒得细究，但你别忘了，柳成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杀了他，摧毁血重楼，青莲自会帮你恢复身体。”

方振衣抬起苍白的脸，唐无垠从他熠熠双眸中察觉到了异样，倏地后撤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他踩过的地方赫然停着一只张开七彩羽翼的小黑甲虫，轻轻抖了抖翅膀，绕着方振衣飞了一圈，最后顺着他血红色的外衣一路滑到袖口，被方振衣收进了掌心，唐无垠后背直冒冷汗，讪笑了一声，“我可听说红衣佛是从不动手杀人的。”

方振衣眨了眨眼：“的确如此。”他的身体总是不允许他做很多事，比如解决掉眼前让他感到不快的人。

唐无垠胆子大了些，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既如此，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方振衣想到了柳成舟的话，摇了摇头，拒绝得很明显：“告诉青莲，我们的合作终止了。”

“你什么意思？”这下轮到唐无垠露出惊诧的表情。

方振衣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他给我返魂香，我帮他劫了人，一笔生意就已经成了，后面的合作就没必要了。”

唐无垠听了他的话反而笑了起来，“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柳成舟了吧？”

方振衣轻声咳了咳，虽不至于天昏地暗，但耳鸣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失了耐心：“你若再废话，我不介意送你去见阎王爷。”

唐无垠收了笑容，他显然不喜欢被人威胁，但也不喜欢与人死斗。方振衣远没有他看上去的那般脆弱不堪，他是黎鹤庆的外姓关门弟子，论辈分，连黎清枫都得叫一声师叔，他成名早，号红衣佛，最喜着一身红衣，可那耀眼的赤红之下，是令人防不胜防的虫蛊，他没有必要真的激怒对方，唐无垠咬牙生生咽下这口气，“我会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告诉青莲，之后再见，红衣佛也不必留情！”

方振衣见唐无垠走了，这才松了口气。他的经脉早就断得七七八八，强行催动，怕是难逃一劫，只是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柳成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瞬间冷汗如雨。

“你……”方振衣几乎失了声音。

柳成舟却没说什么，他早就察觉有人在跟着，稍稍一想也不难猜，方振衣必然不是普通的病秧子，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一时没想起来红衣佛这号人物。他瞥了方振衣一眼，当年红衣佛成名较早，且又被医圣、医仙压着一头，随后又归隐，早已在江湖上消失，如今方振衣这孱弱不堪的模样，的确很难让人与曾经风光的红衣佛联系起来。

方振衣被他不带感情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苦，涩声道：“先走吧，我慢慢道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