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孤鸿于野

今夜月色格外明亮,顾萧一个人回到了闲心院,看着院子里的被精心保养的盆栽,骤然松了口气放松了身体,整个人便有些站不住。

他一路摇摇晃晃地回了卧房,拿出许久不用的云澜剑紧紧握住,手心的伤口再度撕裂,血顺着剑柄一路往下淌,顾萧拔出了剑,软剑发出飒地一声,抖擞着,盛着月光,顾萧提着剑到了院外开阔处,他闭上眼,眼前是玄鹰暗牢里数不清的剑痕,他已然领悟扬潮分浪,但远远不够!

若我是赵长黎,其实百花岭与血重楼彻底决裂互相逞凶斗狠,才是自己想看到的局面,无论最后谁输谁赢,在赵长黎眼里不过是狗咬狗罢了,但如今他与青莲拴在了一条船上,还是要做些表面功夫,以慕名赏梅大会而来,当个单纯的赏花客,实则从中作梗。最好的一招便是派上玄鹰卫,各自暗中伪装成百花岭与血重楼的人,寻衅滋事以生嫌隙,再鼓吹红花会与含仪教——单独的百花岭自然不是血重楼的对手,等到三派联合,两边各自元气大伤才好…

剑光一闪,犹如风卷残云,霎时间雪与尘激扬而起,如巨大的瀑布从天而降,却被寒光点破,掀起的气浪如同巨涛拍岸,浊浪滚滚,奔流不息…这一式扬潮分浪顾萧已然掌握成熟,他凝望着剑尖,思绪却在急速游走——想来那程善既不是岐山教的人,也不是青莲的人,而是赵长黎拿来监视血蛊的。今日之事赵长黎想必已有了风声,今夜便是最后也是最佳的动手时机!柳成舟寒毒复发必然要闭关修炼,来赴会的便只能是上一任教主慕容献了,慕容献此人眼里可揉不得沙子,既护短又睚眦必报,今日之事可以说一切都是因血蛊而起,足以让慕容献想除掉青莲。但这还不够…远不足以让慕容献放弃所有的顾虑与百花岭翻脸追杀青莲,如果他今夜再添一把火,再派人假装用血蛊袭击柳成舟,慕容献必然将这笔账算在青莲头上,而明日赏梅大会,青莲一旦现身,这锁山河之约于慕容献不过是一张废纸,而他只需要激一激红花会,场面便会更加混乱,而百花宫主即便想要阻止,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顾萧胸口急速起伏,动用内力之后伤口出血愈发厉害,血已然将剑身染过一条红色污痕,将月的倒影斑驳分作两半,一半仍旧皎洁明亮,一半却如沉血海,红得诡异。

但只要慕容献同意让他以血重楼的名义赴会,便可打赵长黎一个措手不及。

这厮必会以我勾结魔教人人唾弃为切入口攻讦,再挑唆由我出席乃是血重楼从未将三家放在眼里,如此一来,激进的红花会必然会出手——今年红花会最得意的弟子便是司空范。

司空范……顾萧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用的是宣花板斧,身材魁梧,力大无穷,一招便能将人震飞。柳成舟告诉过他,可攻下身关节,但上次武林大会,司空范便有了前车之鉴,定然会留有后手,单是问心剑意,顾萧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领悟这孤鸿于野,便是他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顾萧大喝一声,浑身的内力开始逆行,一股似是火燎的痛感沿着神经传递到每一寸皮肉,他咬紧牙,手却完全不听使唤,抖动着,连云澜剑也握不住,当啷掉在了地上。

[主人!快停下!这样强行经脉逆行你会元气大伤的!]

“闭嘴!”顾萧捡起了剑,再一次逆行经脉,将内力凝聚灌注于剑,皮肤下的血管都鼓胀了起来,因为主人的坚持而狰狞地发出哀嚎,剑再一次从顾萧手里掉下去,他咬牙一次又一次拿起,兰兰的呼唤已经被他屏蔽丝毫听不进去,地上多了一道又一道的剑痕,但却像稚子涂鸦,歪扭得令人发笑,而顾萧整个人却已经如同水里捞出来一样,暴汗如雨,胸口急速起伏着,连掌心的痛都已经微不足道了。

他必须要领悟……只要他能压住红花会,赵长黎便不好再从中作梗,他就可以以试蛊一事问责于青莲,若玉兰想撇清关系,自然会逐青莲出百花岭,所以他得赌……赌青莲仍旧对百花岭怀有旧情,即便被逐出百花岭也不好当着玉兰的面发作在赏梅大会上暴起杀人——此时的自己还不是青莲的对手,需得留全一条性命。

可一旦自己赌输了……

汗水模糊了顾萧的眼睛,刺激着他的痛觉,他抹了抹脸,再一次将剑挥出。百花岭一旦松口,他自要提出重新制定约规,让幽州城四派一同诛杀青莲,彼时他再揭露青莲以幼童试蛊的丑事,他也将被正道所唾弃,赵长黎这厮见风使舵,定然是会做足面子功夫,早早与青莲分道扬镳,而到了那时候,青莲无所凭依,谁杀了青莲,谁在这江湖上便会有名望,到时候振臂挥袖,一呼百应!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青莲还有人性,玉兰不再优柔寡断上的!

若青莲早就说服玉兰暗中联手,无论自己如何相逼,向百花岭发难,他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而玉兰也铁了心要将青莲护于羽翼之下,联合其他两派与赵家一起清剿血重楼,那他将再无生还的可能。

浓烈的愤怒与憎恶让顾萧失衡,逆行的内力瞬间不受控制混乱地冲刺着经脉,凶狠地反噬着主人!顾萧痛苦地蜷缩在地,尖锐的疼痛让他嗬嗬地喘着粗气,却无法缓解一分,他大吼一声,毫无章法地挥砍着云澜剑,天空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月亮隐进了云层里,冷厉的剑锋已然将飘飞的雪整齐截断,而被疼痛折磨的顾萧却根本没有留意到,只是在不停地藉由挥剑发泄自己的愤怒,转移难捱的痛苦。

直到风渐渐大了,大雪模糊了视线,顾萧的脚已经被雪覆盖住,冻在了地面,连掌心的血也干涸凝固,顾萧才如梦初醒,颓然地倒在了雪面上。他的四肢不听使唤地抽搐着,顾萧眼里再一次浮出浓烈的不甘,可是学武从来便讲究一个天份,这一步之遥犹若天堑,不是他一个晚上的努力就可以办到的…

方振衣竟没有昏迷多久便猛地坐了起来,咳得昏天暗地,垂着头吐了不少血水。慕容献几乎以为他阳寿已尽回光返照了,方振衣擦了擦嘴,却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模样。

方振衣眉目分外平静,他身上已经没有返魂香了,这样频繁地内耗,他最多还能再撑一个月,但当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死期的时候,他却意外的很平静,头脑也很清醒,他披上大氅,风雪夜格外的冷,便又裹上了围巾,这才向慕容献问到:“成舟他在哪儿?”

慕容献看他的眼里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他指了指遥遥孤立的思寤峰道:“在山腰上的山洞里闭关,如果长明灯燃起,也许一切都已经迟了。”

方振衣摇了摇头:“三更天不到,鬼门关不开,阎罗王不收。”

[你什么都做不了…]

[让我来替你袚除…]

[杀了他吧,毁灭一切…成舟你可以的……]

柳成舟整个人如同一尊佛,盘坐在石床上,而洞内的长明灯早已被点燃,他额上冒着汗,明明已经消失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他正努力地去反驳抗衡,腰间的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带着一点点的灼热,柳成舟一把将它拽在了手里,冰冷的掌心与那点温热相互侵蚀,这点暖意却犹如火种,即便他的寒毒反扑得再猛烈,却无法将这丝暖消磨,柳成舟也专心致志地抵抗着来自心底深渊的诱惑,他尝试着运功,这一次却感觉有股熟悉的暖流经由檀中游遍全身,帮他把体内疯狂侵蚀他的寒毒压制住。

他将内力运行了一个大中天,感觉的确没有什么大碍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这次的事情就结果来说,他输得很彻底——那些仍旧被血蛊寄生的孩子们可能很难再信任他们了,而且这取蛊之法行不通,最主要的,明日便是赏梅大会,他却元气大伤。柳成舟撑着头,目光凝滞在长明灯上,想起与顾萧的点点滴滴。

血重楼人多驳杂,今日之事十有**赵长黎与青莲已经知晓,若明日自己现身,少不了一场恶战,自己现在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却不可妄动内力了。若让慕容献这个前任教主兼现任长老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他哪里都好,唯独太护短又随心所欲了些,若是去问责,恐怕容易让百花岭下不来台,他还欠玉兰一个人情,也不宜做得太过火……聂前辈只是客居,在血重楼并无实职,去赴会便有些不妥。不寐与逐日远在唐门,寒雨、火正又已经南下,而星月并不是青莲的对手,万一青莲发难,恐有性命之忧,冥夜倒是可以去,但礼堂的事还需要人善后,慕容献先前也未与这些孩子接触,以他的性子恐怕难以安抚……柳成舟揉了揉眉心的褶皱,叹息了一声。

当方振衣闷头用轻功爬上思寤峰半山腰想找人时,没隔多远便见两盏灯火摇曳着在黑夜中起舞,让人想忽视都难,方振衣稳住呼吸,并不相信柳成舟真的死了,他直奔山洞,刚靠近洞口,却遭一道冷然的声音喝住:“谁!”

知道柳成舟还活着,方振衣便识趣地停住脚步,雪风吹得他直哆嗦,又开始咳了起来,他默默擦去嘴角血迹,有些不济地找了块稍微不那么脏的地坐着,他抱紧膝盖将头埋了进去,声音轻得难以捕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才会有今天的悲剧。”方振衣吸了吸鼻子,“但一味自责只会停驻不前,如困樊笼,我没有时间了…师父曾教过我如何压制由内劲心法反噬或排斥而引起的入魔之症,想来对你的内伤也会有些效果,明日便是赏梅大会了,你得快点好起来才行,咳咳、莫要让青莲趁虚而入……”

方振衣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去,却见洞中烛火已灭,他愣了一下,慌张起身跑入洞中,却在入口处看到一双猩红的眼睛,冷得犹如毒蛇,让他骇入骨髓却又移不开目光,等他回过神来时,柳成舟已经出了山洞,留给他的永远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背影,方振衣连忙追了上去,追问到:“你的内伤……”

柳成舟沉默了一瞬,才淡淡:“有人已经替我疗过伤了,明日无碍,你早点休息养伤,我会尽快拿到醒魂香的。”

方振衣停在了后面,心里有股说不出上来的滋味,这个人能轻易接近如此戒备的柳成舟替他疗伤,想必是他极其信任且亲密之人吧,不是顾萧还能是谁……方振衣一时便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嘱道:“你也早些休息,多加将养。”

柳成舟没有应他,疾步下了思寤峰,直到周围再也察觉不到别的声息,柳成舟才松开紧握的手,里面赫然是那枚玉佩,而玉已经从雪白变得碧绿,暖意也开始褪去。

兰兰告诉他这是主脑的恩赐,是有特殊效用的暖玉,而这玉佩,是早先师兄给他的。

他早就料到自己有一天仍会被寒毒所困,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将它随身携带,所以即便自己旧疾复发,他也没有再见到师兄,难道他真的不想再看到自己了吗……

柳成舟垂下眼睫,以前师兄养过一只可爱的兔子,一次外出时,被调皮的师弟们杀了烤来吃了,回来只看到一笼子的毛,怎么追问也没人说实话,急得他团团转,顶着风雪找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直到有稍微胆小一点的师弟被自己一吓说出了实情,师兄才知道兔子早已尸骨无存。可师兄没办法呵责亲近之人,更何况是蒙昧不分的孩童,他只能笑着说没关系,一只兔子罢了,却又一个人躲在后山的角落里偷偷哭泣,仅仅是一只兔子,他便如此伤心,而如今,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他又该躲在哪里偷偷落泪?

柳成舟压下胸口尖锐的疼痛,回到了血重楼,慕容献见到他也禁不住有些吃惊,毕竟这里唯一能解寒毒的人不知所踪,柳成舟必是九死一生,如今却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气色还过得去。他有些不确定道:“这红衣佛还真能从阎王手里夺人命?”

柳成舟并不在意这些,他急切道:“我师兄在哪儿!”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好起来就师兄师兄的…慕容献气得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你受了这么重的内伤,明知道只有他能解你的寒毒他却不知所踪,其实我也想问一问旁的人,他在哪儿。”

柳成舟揉着眉心,倘若在青云派,他自然知道师兄会躲到哪里,但这是血重楼……柳成舟的手一顿,忽然意识到有一个地方顾萧极有可能会去,他道:“是师兄给的暖玉救了我,马上派人去给我搜,我一定要见到他!”

慕容献虽说不看好他这段感情,但对柳成舟的执着早已是见怪不怪,他撇嘴道:“早些时候已经派人去寻了,有消息告诉你。不过他今日对冥夜说要代表血重楼去赏梅大会,你也不用太着急,明日自会在百花岭见到他。”

柳成舟潦草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整个人急不可耐地赶回了血重楼,将自己这些天研究王立夏的心得紧紧攥在了手里。他的师兄竟与他想到了一块去!困局可解!柳成舟压下因为激动而翻涌的痛意,运起轻功来到了闲心院。

风雪刚刚停住,皎洁瑕白的月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挥洒着温润而柔和的光,地面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览无余,空空落落的,柳成舟推门的手一顿,不用进去便已经知道顾萧不在这里了。

师兄真的不想见他……柳成舟撑着门框捏紧了拳头,皱着眉与体内的寒毒抗衡,眉宇间竟少见的疲累与脆弱。

“你的伤怎么样了?”

柳成舟惊讶地睁大眼睛,推开院门,积雪被他踩得嘎吱作响,空荡的院子里,雪层破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抖落了一身的霜雪,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了他面前。

颇长一段时间的窒息感让顾萧如临深渊,整张脸冷白如纸,却又因为雪的冻伤,局部看上去有些发红,浸饱了水的衣服十分沉重,他拖着一身的剑伤缓慢却坚定地走向柳成舟,柳成舟看着这样的顾萧心刺痛无比,早已将矜持抛诸脑后,跑过去将人狠狠抱进怀里。

“我的伤不算什么…师兄,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柳成舟蹭了蹭顾萧冰冷的脸,希望能让他暖和点。顾萧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探手想摸柳成舟的手腕查看伤势,却被对方巧妙地躲开了。

“我听冥夜说,你要代表血重楼赴会,这正中我下怀,即日起,你便是我血重楼第八位长老。”

“师兄,只要你愿意,无论是云鹜山庄还是血重楼,我都会捧到你手上。”

柳成舟想将怀里的手记拿给顾萧,顾萧却以为对方要离开,立即收紧了双臂将柳成舟紧紧抱住,冷冰冰的脸低垂着埋进了柳成舟的颈窝。柳成舟心跳漏了半拍,师兄这样明显的依恋还是第一次,他轻轻拍着顾萧的后背安抚着,温热的脸颊也低下去亲昵地蹭着顾萧侧脸,顾萧闷着声又把自己的脸埋得更深,柳成舟便不再勉强,只静静地、紧紧地抱着他,没多久,一滴接一滴的‘雨’,滴落在了柳成舟的颈间,寂静的夜里,水珠砸落的声音却格外的响,柳成舟只能更加用力地回抱,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情传递给对方,良久,顾萧抽了抽鼻子,松开了一些,却不愿完全离开,他闷着声音道:“你刚才是想拿什么东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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