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静每晚八点到台里做上播准备,出发前,她把两个高中生叫下来吃果盘,顺便交代司机之后将少薇送回家。
司徒薇觉得母亲这回过于耐心和平易近人了,她有几个极其要好的初中同学,比徐雯琦层级更高的那种,来过一两次就说不乐意来了,因为觉得她母亲贵气煞人,害得他们不敢造次。
从岭南空运过来的桂味荔枝距离被剪下枝头只过了数个小时,最大限度还原了新鲜感。少薇吃了一个便觉身体一震,冰凉的汁水顺着喉线滑进肚里,让她不敢再咀嚼——想把这味道再留久一点,腌渍进这个夏天里。
司徒薇唤她上课,少薇点头应对,走之前,偷偷捡了两颗荔枝藏进袖口,又趁机滑进校服裤袋里。
司徒薇愣了愣,既觉寒酸又觉不忍,只能当没看到。
结了课,用人提了一个保鲜袋等候在车门边。打开一看,结实的冰袋中间是红彤彤的荔枝果,“太太吩咐的,让你带回去吃。”
少薇礼貌地道谢。
到底是十六岁的少女,上了车后,嘴角的笑意渐渐地渗透了出来,再装不了藏不住了。
陶巾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荔枝吧,往年夏天,她都是去菜市场买被人挑剩下、被冰水泡了一整天后打折的。刚刚之所以偷藏了两颗,就是为外婆而藏。
车子开不进同德巷,少薇让司机在上次宋识因停车的地方停下了,一路脚步轻快,小跑渐跃。上了楼,一片昏暗,本地电台在唱越剧,少薇第一时间都不是开灯,而是一边迫不及待拉开保温袋一边唤:“外婆!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屋内没声响。
少薇没多想,也许外婆去隔壁串门了,而收音机忘了关……
“啪。”开关被按下,白炽灯独有的嗡嗡电流声中,雪白的灯光照亮了歪倒的折叠椅和侧身佝偻着的陶巾。
“外婆?!”
鲜红饱满的荔枝果骨碌碌滚了一地。
……
小巷藏不住热闹,直到救护车开出去了,人群一时都还没散。
“人还活着吧?”
“什么毛病?”
“伐晓得。”
“她孙女每天十二点过才回家,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早,侬讲古怪不古怪!有时候不信命都不行!”
众人连连感慨:“阿弥陀佛,也是老天保佑!”
急诊抢救室的通道外,“卒中病人优先”灯牌亮着猩红色的光。少薇蹲在墙根,双目空洞浑身发抖。
幸好今天去了司徒薇家补习,所以才能早回来,所以才能及时发现外婆……倘若像往常一样打工到十二点……少薇抱臂缩成一团的身体剧烈地打了个摆子。她根本不敢不往下想。
抢救室的绿灯熄灭,大门移开,出来一个白大褂。少薇箭步冲前,不敢开口问情况,眼圈先红了。
“你是病人家属?你家长呢?”医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有太实,而是在附近张望成人,“把大人叫过来吧。”
“我们家没有别的大人。”
“不在身边就打电话,总而言之要联络到,不行的话,把病人的兄弟姐妹先叫过来,没大人怎么行?你几岁?”医生不耐烦。
“十六。”少薇卡住这气口,迫不及待道:“没有大人没有别人,谁也联系不上——医生,我外婆怎么样了?”
医生顿了顿,软和了语气,说是心梗发作,先抢救,之后再讨论治疗和手术方案,并询问病人病史。少薇一问三不知,医生颇为痛心疾首,“这个年纪的人一定要定期做体检的啊。”
少薇羞愧得浑身通红,校服袖子下的两条胳膊不住发抖。
“你先去办手续交钱吧。”医生预备重返抢救室,末了添一句:“记得让窗口帮你走医保。”
陶巾哪有医保。
少薇去窗口缴费,得知数额,心里的巨石轰然落地,既是夯实也是摧毁——万幸,她付得起这一笔。只是付完以后,她也什么都不剩下了。
“少薇。”
急诊室人影憧憧,少薇循着声音回头看,望了那张脸两秒才想起名字:“梁阅。”
梁阅气息有些喘,似是这一路很急,但对少薇脸色却很不冷不淡,寒暄问:“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稍被人一关心,眼泪就要决堤而下。少薇硬是忍住了,将脸微微撇开,声音极力平静:“我外婆身体不舒服。你呢?”
梁阅顿了顿,道:“陪家里人。”
“那你忙。”
“不要紧,他们已经先走了,我是看到你,所以留下来问问。”
少薇一心牵挂抢救室里的陶巾,没有再多问。梁阅一言不发地留了下来,买水、买宵夜、买病人住院所需用品……手里被他塞进一根巧克力,只是下意识地咀嚼,像动物进食。
等到手术结束,梁阅又陪着她将人安置到病房,跑上跑下办住院手续。
两个高中生和一个老人的组合足以引起最广泛层面上的唏嘘和怜悯。尚清从急诊摸到临时病房,一路听到几个病患谈论这件事。
在病房门口相遇,少薇像是脑子坏掉一样,过了几秒才识别出她来:“尚清姐姐。”
尚清看了眼她身旁那个高个子男生,紧张地问:“你外婆怎么样?”
“刚做完抢救,还没醒。”
遇上这种情况,尚清也没什么主意,只能说:“会没事的。”
少薇送她和梁阅下楼,路上对梁阅道谢:“麻烦了你这么多。”
“你上去陪你外婆吧,她现在身边不能没人。”梁阅掏出手机,“存个电话,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少薇与他互存号码,并从书包里掏出钱夹:“刚刚那些东西,一共多少?”
便盆、毛巾、塑料杯……这些东西其实家里都有,陶巾之前住过院。
梁阅并未客气,收下了她递来的纸币:“零头算了,等你外婆病好了,请我吃饭。”
到了停车的棚下,尚清灵活地将电动车倒出来,等待时看着弯腰给自行车解锁的梁阅问:“你是她同学?”
梁阅回头瞥了眼这个个子小、肤色黑但给人感觉十分机敏的女人,说:“差不多。”
尚清耸耸肩,那副嬉笑的表情在浓妆半残的脸上十分生动。
“挺高冷啊弟弟。”
梁阅没正眼看她,只是对她轻点了下头便骑上车走了。
直到第二天白天陶巾才醒,无法说话无法进食,被推着去做了检查。
回来时少薇发现她哭了,眼泪打湿了眼尾两侧花白的鬓角。少薇问她是不是疼,她紧紧攥住了少薇的手,虽在病中,手却力大如钳,闭着眼不愿看少薇。这之后她一直没排尿,似乎在抗拒。
少薇跪趴在床沿,鼻尖酸楚,不太熟练地撒娇:“阿婆,你要让我孤苦伶仃……”
她没想起来找任何人帮忙,只沉稳地分别给学校和酒吧打了电话请假,讲明原因。同病房的病人家属出门同别人讲:“天天二十四小时不离,除了照顾就是自己看书……饭只点一份,吃她外婆剩下的。”
这当中少薇回了一次家,地上散落的桂味荔枝已经腐烂,滋生了许多小黑飞。
手术方案出来,要放三个支架,费用大几万,如果有并发症就会更贵,以陶巾的身体状况和长年营养不良,情况很难预测。
那天少薇在医生办公室的桌边站了很久,医生见惯剧情,以为她会噗通跪下说医生请帮帮我,而他除了恻隐之心实难再给更多,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永远一身校服进出住院部的少女,攥着通知单,一言不发地出了他的办公室。
是谁说过,需要钱的话,随时找他。
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恍惚,但这条走廊上正在遭受命运捶打的又岂止她一个。少薇一直走,走出医院大楼,被六月正盛的阳光晒得打了个哆嗦。黑色的铁艺长椅被晒得发烫,她坐下,打开手机通讯录,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直到在【宋识因】这个名字上停下,涣散的目光也随之聚焦。
没人会平白无故借她一笔数额十万的现金,陈瑞东不会,曲天歌不会,陈宁霄……她甚至没有陈宁霄的号码。宋识因是唯一一个对她表达过这种“善意”的人。
她打通了他的私人号码。
“喂。”
少薇不说话,肩膀一阵阵细密地抖。
“少薇。”
动起嘴唇方觉很干,少薇茫然地舔了舔,声音从含糊干涩到清晰:“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笔钱……宋叔叔。”
黑色迈巴赫滑进了医院停车场。
不需要宋识因陪着她做什么,自有秘书代为操办一切。宋识因安排:“我问过专家了,这方面实力最好的是医大附属,等你外婆情况稳定后,先转院去那边,再进行会诊,我们选最稳妥的手术方案。”
“会不会太麻烦你?”
宋识因的双手扶上她肩膀:“甚至不需要我亲自打电话。”
少薇轻轻地打了个哆嗦,齿关咬得很紧,寒气和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我会还你的……”
“当然。”宋识因绅士道。
“要是你不急的话,等我工作以后……”
“我不急,你的当务之急是念书。”
太阳不如X光吧,晒不透她的四肢百骸,驱不散身体深处的寒意。少薇转过脸,脸颊和下巴颏显而易见地消瘦了,苍白的皮肤透露出贫血和缺少光照的事实。乌黑的瞳仁、浓密的羽睫、小巧挺翘的鼻子、嫣红富有肉感的双唇,都是能工巧匠在这张和田玉上雕刻出来的天工,供富人鉴赏把玩的。
玉要自己养的才润。
宋识因显然地识别出了这张脸和瞳孔里的恍惚,那是一种还未真正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却已有了接受的自觉的恍惚。有些人的聪明是算计,有些人的聪明是做题,而另有一些人,他们的聪明却是命运性的——他们被人生一次次的遭遇、经历驯化,获得了对前路冥冥中的感知,无需别人多下功夫,也省去了自我挣扎的无用功。
宋识因欣赏也怜惜这样的聪明诞生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
护工当天便就位了,少薇被他带去餐厅吃了顿这一周以来唯一一次正经饭,之后由他的迈巴赫送到了学校。
“可以不送到校门口吗?”少薇垂首安静地问。
“当然。”
司机在道旁打了双闪,放下了她。正是下午第二节课,少薇脚步缓慢地穿过走廊,经过一间又一间昏昏欲睡的教室。
中庭里高大的香樟树在太阳底下撒下碎银光影,蝉鸣起伏,少薇顿足,抬起脸沐浴到那晒到走廊一半的阳光中,眯了眯眼。
司徒薇好不容易熬到了课间,任课老师一喊下课,她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同桌问:“怎么样怎么样?班主任说你家里有事,什么事啊,解决了吗?”
“没什么,只是我外婆又生病了。”
“啊,严不严重啊?”
少薇笑了一下:“你自己脑袋上纱布都没摘呢,还关心别人?”
司徒薇道:“我还担心你这周末没时间来陪我上课。”
聊了一半,班主任韩灿来叫。到了办公室,她先问了少薇外婆的病情,表达了学校这边的关心,接着加重语气颇为语重心长道:“你上次月考名次掉了不少,这一下又请了好几天的假,进度跟不跟得上?该上点心加把劲了,眼看着就期末考了。”
少薇笑了笑。
不知道全世界怎么都在跟她聊学习,仿佛学习是人生头等大事,除了学习她再也不要为别的东西操心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除了学习,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的困难。
哦……他们不知道。
“我会努力赶上的。”
韩灿叹了下气:“学习是给自己学的,学得好,路才长,明不明白?”
少薇没二话:“明白。”
“我最近听到一些声音……”韩灿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此时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说你每天晚上……还出去打工?”
其实流言的完全版本是说她每天去夜场打工,跟老男人们不三不四。但韩灿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最易被煽动,也缺乏明辨能力,往往听风就是雨,且对桃色绯闻尤其感兴趣,一来二去,往往不自觉地成为了谣言的温床和帮凶,韩灿作为成年人,当然没有轻信,也不会拿来质问少薇。
少薇愣了一下,目光丝毫未闪:“没有,只是有时候做一点临时工。”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韩灿欲言又止,“千万要拎得清,社会上的朋友不要交。”
少薇与她对视数秒,脸上浮起柔和宁静的笑意,让韩灿觉得她神秘且遥远,心里略过奇怪感觉——这一秒,被宽容的好像是她这个班主任。
少薇从未埋怨过身边任何人,她知道,任何一些点到为止的、微小的,乃至口头的善意,都是善。他们的关心、能为她做的事只到这里过了,正如韩灿。她能去校图书馆勤工俭学也是她为她争取下来的,又怎么好奢想她看得再多一点、手伸得再长一点?
正是周四,上完最后一节思政课后,满堂欢呼,纷纷跑出去上活动课。少薇给自己泼了两把冷水,按例去校图书馆报到。
许久未见,她为周二自己的缺席向管理员老师及梁阅道歉。梁阅与她分工配合着做完了既定工作,才若无其事地问:“你外婆出院了?”
“嗯。”
梁阅顿了一下,面无表情:“不是要动手术吗?”
“对……”
“我打电话问了,本来想晚上来看你,但护士说你们转院了。”
少薇抱一摞书在怀,脸上有些被拆穿的猝不及防。她没想到只是点头之交的梁阅会这么关心外婆。
“手术的钱凑够了吗,”梁阅盯着她,“转院应该不容易吧?”
少薇被问得节节败退,下意识便想解释,蓦地耳畔却响起司徒静那日的教导。她定了定神:“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些都安排好了,等我外婆出院,我一定请你吃饭。”
梁阅神情一愣,歪过下巴,重新审阅眼前的人。少薇却已转过身去继续整理书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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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长时间请假感到很对不起陈瑞东和悠悠,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少薇仍继续请着假,一下了晚自习就奔去医院陪陶巾过夜。
距离熄灯还有十几分钟,陶巾两手都被病床两侧的手套绳子固定住了,因为怕她下意识蹭掉插在鼻腔上吸氧和腹部排积液的软管。少薇笑说:“阿婆,你的手像一副乒乓球拍。”
陶巾还很虚弱,讲话含糊:“今天来的那个宋先生,是什么人呐?”
少薇早有准备,低垂着眼睫为她擦脸,答道:“是校友,十二中的杰出校友,我们颐庆很有名的企业家,通过学校听说了我的困难,决定帮助我们。”
陶巾那张对一切逆来顺受的善良的脸上浮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不能让人家白帮,要感恩,钱要有借有还。””
少薇脸上有模糊的笑意:“当然,我会还。”
到了周六,该去司徒家陪读。
司徒静不知过去一周她身上发生的事,只觉得她似乎瘦了些。
像上次一样,补习一直进行到了晚上,只是思政换成了历史。司徒静再次换上了去台里的装束,再次请他们下楼来吃桂味荔枝,一切情形与上次别无二致,除了院子里响起的不速的引擎声。
司徒薇将荔枝壳一抛,“哥哥来了!”
“别噎着了!”司徒静无奈喊。
少薇脸色煞变,撑在桌沿的手骤然用力,从骨节上泛出死白。
她怕见陈宁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跟宋识因借了钱后,会怕见陈宁霄。
司徒薇的声音像黄鹂鸟,从玄关隐约地越来越近:“你怎么来啦?不是忙着比赛和期末吗?”
司徒静看向少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少薇将手捂上肚子,混乱的目光不似装的:“阿姨,我肚子难受,我可以……”
在司徒静点头的那一刹那,通往客餐厅的木质移门也被轻轻推动,少薇迫不及待地、慌不择路地——简直是落荒而逃地冲向了洗手间。
宝贝们调整了一下章节节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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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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