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说是说教改减负,但早课晚不了一点儿,怀疑是专家不舍得,要一代代学生也受他们青年时的苦,把吃苦当传统。少薇早上还有额外的家务要准备,因此每天起床时天色都还只是蒙蒙亮。

自建房谈不上隔音,清晨的声音像打地鼠游戏般,从东西角落零星冒出来,漱口、咳嗽和厕所冲水、擤鼻涕,少薇能听出谁是谁,谁今天意外地早起了。

在厨房忙完后,少薇照常蹬蹬地跑下楼梯。房东老头的电视又没关,少薇从防盗窗的栏杆缝隙里看瞥到荧幕上的雪花片。这人老这样,却很计较她和陶巾电费的几分钱,攒到能以“毛”计算后就让她补上。

时间早得还看不出天色。但似乎是下雨了?数滴雨带着份量滴下来,少薇下意识抬头,手在头发上搭成伞。

紧接着一阵更大的“雨”降了下来。

局部瓢泼大雨。

少薇:“……”

“哎呀。”

头顶一道女声。

铝色的防盗窗栏杆是外扩式的,下面有个手掌宽的晒台,之前一直空着,此刻多了一盆绿植。在绿植之上有个女人两手撑着栏杆,对少薇笑:“给你浇落汤鸡了。”

手边就是她的作案工具——一柄白银色的铁制浇花水壶。

“你快上来吧,小猫,我给你吹吹。”

少薇的校服衬衫也被淋透了一些,但时间紧凑,正踌躇间,对方又催了一句:“这样去学校会被同学笑的哦,来吧,等会儿我送你去。”

少薇只好重返二楼。楼道里堆积的杂物和纸壳箱还是老样子,但那扇猪肝红漆的门已经打开了,长发女人一手拧在门把手上,撑在门框上的另一手则夹着烟:“很快,对不起啊。”

少薇在生人面前一向有些拘谨,但烟味还是让她没忍住皱了皱鼻尖。对方见了,笑着迅速而随便地将烟在没刮腻子没粉刷的墙上捻了捻。

对方没打算跟她自我介绍,蹲下身从一只编织袋里翻了半天翻出了吹风筒。一条桃红色蕾丝内裤被带了出来,没等少薇看清,她就又匆匆地一把抄起,胡乱地塞进了自己身上那条条纹睡裤的裤兜中。

她做事时跟打仗似的。

少薇被她命令着脱掉校服衬衣,脱掉了又遭她笑。

“你这小猫真轻信,不怕我是个坏人或变态?”

少薇默默:“我有名字,少不更事的少,采薇的薇。”

“采薇是什么?我没读过几本书,草字头的薇?”

少薇略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低下怎么如此自信。“诗经里的。”

“嗳,说真的,你不怕我是坏人或变态?要是屋子里藏了个男人呢?”她又问了一遍,“可有人专门骗你这样的进屋里给男人玩。”

少薇被她吓住。

“这就对咯。”女人说,“不好这么轻信的。”

她的自来熟简直像狂风暴雨,比她手中呼呼吹着的吹风筒更猛烈、粗糙。

吹干了头发和衣服——两样东西都被她吹得发烫,那班去学校的公交也错过了,少薇看了眼手机,下意识说:“要迟到了。”

“我说了我送你。”她把吹风筒的线随便缠了缠。

她说得这么打包票,也许是有车。少薇安下心来,但跟着她下楼一看,方知手上那钥匙是开电瓶车的。

“……”

“爱玛电动车,爱就马上行动!”

“……”

“头盔!”

少薇接过她凌空抛过来的粉色头盔,在后座跨坐下来,扶住她的腰。

原来有人能把电动车开出风驰电掣的感觉。穿插、超车、压弯……人行道绿灯时它是非机动车,机动车绿灯时它又成机动车了。少薇一路上心跳居高不下,兼而挨了一路的国粹和喇叭,到了校门口一摘头盔,脸色红温成了个番茄:臊的。

“这么吓人啊?”这女人还以为是自己车技高超,给她肾上腺素激的。

少薇把头盔还给她,嗫嚅了一会儿:“你不讲素质。”

“那咋了?”对方晃晃被头盔裹得圆滚滚的脑袋,一扬下巴:“快去快去啊,那是你们值日老师吧?快点,我好不容易帮你赶上的!”

少薇隔了好几天才知道,她的新邻居叫尚清。倒是看不出她几岁了。

走过路口听到几个妇女在挑担来卖的菜摊上挑挑拣拣,一边说:“……生意好的叻!”

见了少薇,堆笑打声招呼,说:“回来给你外婆拿药啊?”

少薇有时会回来帮陶巾去社区诊所拿药,但以往这几个阿姨并不热心关照她,大约是觉得她和陶巾两个老弱病残的外地佬。今天倒是意外的亲和。

少薇没走多远,背后就又响起了窃窃私语,扑簌簌的像是老鼠爬过的动静。依稀中听到些什么“暗娼”之类的词。

城中村有人做皮肉生意不稀奇,跟村民干日租房似的,总归是一政策一对策。

既然当了邻居,少不了打上照面,在清早或深夜。尚清比她率先发现反常之处,靠着灶台嘀嘀咕咕:“奇怪,怎么每天都能见着你?”

今日是周天,少薇不必去学校,在不紧不慢地给陶巾弄配粥的小菜。尚清蓬头垢面着,脸上残妆没消,喉咙里发出喝牛奶的咕噜咕噜的动静,而后哐当一声,将杯子往桌上一掼,恍然大悟道:“早上见不奇怪,你要上学嘛,怎么晚上也能见到?高中上自习要上到十一点半?”

“不会啊。”

尚清撇了撇嘴:“谁知道,我又没读过高中。”

少薇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在酒吧打工,就把告诉陶巾的借口讲给她听,说自己在大排档端盘子。也不是觉得陈瑞东的酒吧有什么不正规的,讲出去也不丢人,但大概看在别人眼里,穷人家的女孩子早早去夜场赚钱,多半是有点可疑。

“不读高中,那干嘛呢?”少薇困惑地问,“中专么?”

“哪呀。”尚清道,“我中专也没读完,没意思。跟朋友去杭州茶厂,春天采龙井,采完了去黄龙洞听唱戏。”说完哼了两句。

“好听。”

尚清笑道:“好听是好听,不过你别听。”

“为什么?”

“里面都是富小姐要死要活非要嫁给穷书生,人也听傻了。”

“难道不是反抗父命追求爱情自由?是歌颂反抗封建精神的。”少薇很认真地说,阅读理解里的标准答案都这么写。

尚清笑得呛牛奶:“有道理,有道理。不过这些正义凛然的事都是靠女人下嫁来成全?我只看过富商小家嫁穷书生,没见过宰相公子非要娶农家女啊。男人不用反封建?”

少薇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尚清又说了她干过的工作:去四季青当试衣模特、去富士康装电子板、去长沙洗头等等。她说她唱歌好听,又会说点粤语,有一阵子就在义乌的KTV里陪香港和广东的老板们唱歌。说到这里就没了后文了,少薇倒是挺想听她说说她的夜场故事的,但是尚清打了个哈欠去睡了。

-

酒吧每逢周一开周例会,由领班经理总结各人的工作表现和上客量、酒水数据。

少薇下了晚自习才能过来,到了时会已开了半截了,但也无妨,因为这种周会上营销的业绩才是重点。

吧里有三个营销,两女一男,男的整洁时髦,女的漂亮惹眼,共同点是待谁都很热络,似乎每位走进大门的客人都是他们的生死之交。

“少薇留一下。”周会结束,领班突然叫住她,意味深长地说:“孙总找你。”

孙总名叫孙哲元,是酒吧股东之一,出资比例最高,平时较少来店,也不管理员工。少薇惴惴等着,不知道这是哪一出,怕是来解雇她的。

过了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进,白色高尔夫衫,休闲鞋,头发抹得一丝不苟,看着比陈瑞东有派头。

少薇张嘴叫人:“孙总。”

第一眼孙哲元便调侃:“头发怎么剪成这样?”

少薇不自觉放下了些心防,腼腆地抬手拨了一下:“已经比之前好一点了。”

孙哲元点头,显然也不是真关心她头发,而是说:“我看了上周的酒水数据,你觉得自己表现怎么样?”

少薇先是摇头说不清楚,继而故作镇定:“我不考核这个的。”

孙哲元岂能看不穿她?当即了然一笑,手拍上她肩:“别紧张,我说你干得不好了吗?事实上你干得非常好,马上就快赶上Alex了。”

Alex就是那个男营销。

少薇愣了一下,显得很意外。孙哲元接着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转岗?比如营销。”他目光中饱含欣赏:“你年纪虽然小,但很有天赋,不想试试?”

被老板夸十分惶恐,但少薇不好意思地笑笑,想也不想就作答:“我不行的,我不会说话。”

她答应过陈宁霄。

虽然对于陈宁霄来说,这个承诺可能并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开酒套数最多呢,你有想过吗?”孙哲元问,“而且还是在很冷的角落。”

少薇望着他,沉默着。

因为这都是曲天歌的恩赐——她在心里回答。她现有的一切都是被曲天歌垂怜后的侥幸,是因为曲天歌突然想跟她交朋友,才有了她现在的一切。

见她不答,孙哲元以为自己的谈话起了效果,总结道:“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结交到了客人,稳固住了客源,让他们愿意在你这里花钱而不是别人那里,就是你的本事。”

并鼓励性地、像个人生导师一般地说:“不要给自己设限。”

周一的生意总归是要冷些。

少薇不紧不慢地服务着两桌客人,并趁机观察在舞池前迎来送往的营销冠军悠悠。

一项工作,能被悠悠胜任,便一定不会为她所胜任。理由很简单,悠悠漂亮窈窕,大浓妆焊在脸上,笑一整晚也不觉得累,说一晚上的好听话也不会有重复。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绝不可能胜任同一项工作。

但出乎少薇意料,忙碌暂告一段落后,悠悠却突然主动来找。

“孙哲元找你聊过了?”她拨拨头发,从热的颈窝里氲出香气。

少薇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跟悠悠说上话,不自觉便看着她的脸,陷入她的美貌中,而悠悠只是笑了笑,似乎已习惯别人的目光——不管这里面的内容是礼貌还是暧昧。

“你做吧,我觉得你行。”她将少薇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嫣然一笑。

少薇还是那套说辞:“我不够机灵,还跟客人吵过架。”

“嗐。”悠悠感叹一声,“说话做事,大家都是慢慢学起来的,多看多学也就会了。对了,”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是文学院的?我在服表哦。”

“什么服表?”

“服装表演专业啊,你不会不知道吧?”悠悠诧异地问,似乎身为颐大的学生肯定得知道。

少薇忙点头,悠悠耸耸肩表示遗憾:“本来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回宿舍的,也算有个伴,但赚钱后就不太乐意集体生活了,我在外面租了个公寓。”

不等少薇问,她主动说:“我现在每个月几万,还是很自由的。”

少薇咋舌。

她站一个月班的报酬是一千五,提成另算。由于服务员和营销的提成系数不同,她拿得不多。

去年颐大来十二中做毕业生宣讲,她当志愿者做接待工作,其中一个学长跟她闲聊时提起,说颐大应届生平均薪资是4500,位于全国高校前列,这得益于颐庆本身是个经济发达的都市。

月薪过万,是这个时代很多人心目中的金领标准,而悠悠甚至不是过万,是几万。

“我客人到了,先去忙。”悠悠没再多说什么,亲昵地道别,“下次一起去四食堂约饭。”

少薇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的一点波动轻如涟漪,纵使有,也极快地消弭于无形。

每个人赚钱的本事不同,她有自知之明。

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她将决定转告给孙哲元。对方虽完全没有为难她,但脸上的失望却浓得盖不住,甚至带点责备。

少薇看了心里一沉,隐约感到一丝不安——自己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悠悠也找过来,直言她傻:“越是你这这样的,就越得干干这个来锻炼自己。你想啊,跟人打交道的学问是怎么都不会过时的,有眼力见、会来事的人到哪都混得开,就算是在学校,跟班导、团委搞好关系,连评优都比别人多一分机会。”

少薇无法反驳,知道悠悠说的是这社会的至理。她从小就话少,见到师长不知如何嘴甜。小学时有教练来选人练芭蕾舞,说是一个什么有钱人资助的大项目。教练相看了她好几眼,问了些问题,但她讷讷的,后来是班里另一个爱笑大方的姑娘替她去了,听说这会儿已经随团出国交流了好几趟,无疑是改了命运。

见少薇闷不吭声,悠悠跺了下高跟鞋忿忿地走了,气她油盐不进。

这模样和当年那个班主任如出一辙,她也是如此咬牙叹气。少薇当时站在办公桌前默默很久,低着头。虽说是错过了自己的某种机遇,但好像此事对不起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对她抱有期望的人。

一周后,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说股东间正闹矛盾,孙哲元对陈瑞东很有意见。几个服务生讨论,正说到陈瑞东管人不善,见少薇进来换工服,立刻便放低了声音,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少薇捏着灰色铝制柜门愣神。任何人都能品出弦外之音——她就是陈瑞东管理不善的那个祸害。

这段时间确实没有见过陈瑞东。按理说,她哪能左右到股东间的关系?但她是陈瑞东作主招进来的,又确实总惹客人不高兴,现如今还折了孙哲元的橄榄枝——

想到这一层,少薇的思绪戛然而断,放空的一双瞳孔骤缩回来。

每件事、每句话,似乎都在推她往转营销的那条路上走。潜移默化的设计被伪装成命运的暗示,终于拥有了让一个女高中生不得违抗的力量。

陈瑞东从美东回来时,少薇转岗一事已尘埃落定,人事和财务那边都做了变动,往后按营销岗结算工资。

他还没来得及找少薇聊聊,孙哲元就主动找过来,说你那个小姑娘挺上进,主动要求转营销。

“她那家庭条件你也知道。”吞云吐雾中,孙哲元眯着眼,有股顺水推舟之意:“算了,能帮就帮吧,反正都招进来了不是?我让人多照顾着她点儿。”

陈瑞东理智上嗅出点不对劲:“她怎么会突然主动要求转岗?”

“估计看悠悠赚得多吧。”孙哲元轻描淡写:“她最近跟悠悠走得近,你也知道悠悠那消费,那排场,小姑娘看了能不心动吗?”

陈瑞东回想起少薇自荐时眼里对赚钱的坚定,怔了一怔,竟算了。

人各有志,在他们的圈子里,姑娘乐意把青春卖个好价钱,算不上事。为照顾她自尊,陈瑞东没再问她缘由,当这事理所当然。

曲天歌忙着小组作业久未光顾,一来,也为少薇的转岗吃了一惊:“她这么上进啊?”

老泡酒吧的,能有几个不明白营销这工作的性质?既服务人也讨好鬼,久而久之,自己本质是人是鬼也说不清了。

陈瑞东掸掸烟灰:“她缺钱。”

贫穷跟咳嗽一样掩藏不了,少薇的缺钱从她袖口磨毛了的春秋衫、两块钱一支的唇膏、洗得发白的黑色帆布鞋中透露出来。曲天歌拂了把头发,一种事不关己的潇洒:“算了,估计是看我们这帮人老找她开酒,她当服务员提成低,觉得吃亏吧。”

她仍旧找少薇开卡,对她角色变换一事只字不提,仿佛不知道这当中的区别。

转岗一事,就这么被所有人不闻不问地、心照不宣地固定了下来。

少薇很久以后才知道,悠悠不是服表专业的,她甚至没有高中文凭。她被小姐妹和老男人带进夜场混时,正如她如今年纪。

时间线大概是2012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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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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