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彻底落进了海里,被深色的水面覆盖,只露出隐隐的粼光。
谢悬君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从水面慢慢走出来,苍白细瘦的脚踝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脚底被石子烙印。
少年穿上鞋袜,被扯大的衣领遮不住他消瘦的躯体,依稀可以看见斑驳的痕迹。风拂过,带起的衣角将他后腰的青紫全然展露。
谢悬君远远地跟着他。
夜晚的风很凉,要不了多久被泡湿的少年就会感冒。
谢悬君身上泥泞,唇角的血渗出,劣质创口贴因为沾染了液体而变得摇摇欲坠。
这边离老城区还有一段路,早年的路灯不少,黑暗的地方要比明亮的地方多。两人离得远,谢悬君不担心有什么问题,他会安静陪到傅云澜安全为止。
时间的概念已经被模糊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来到了老城区。
老城区外围几家店铺挤在一起,其中面馆的牌子微弱的闪着光。
街道旁有一个路灯,底下是餐馆摆的几桌,生意很好,几个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种灯火暖融的景象很难不让人心生向往,尤其在此时此刻。谢悬君绕到后厨,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看见谢悬君的模样震惊了一下,犹豫间问:“你还好吗?”
谢悬君脸上的戾气少了很多,看上去更多的是疲惫。
“你好,牛肉面多少钱一碗?”
老板娘松了口气,说:“加肉十元,不加肉七元。”
谢悬君回头看向门口,傅云澜安静站在路灯下,没再看这边。
“加肉吧。”
他伸手掏钱,从裤子口袋拿出了唯一的纸钞。
店内灯光明亮,照着那张皱巴巴的五元钞票,像是一场沉默的笑话。
老板娘尴尬的笑着,谢悬君敛着眼,心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涩和空洞。
“可以赊账吗?”
老板娘没说话,沉默着拒绝。谢悬君抬头,青紫破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五块钱可以买到什么?”
“小碗馄饨。”
谢悬君将手心的钱递给她,轻声说:“麻烦你叫那个路灯下的孩子来吃这碗馄饨好吗?别说是有人买的,理由你找。”
老板娘皱眉,还是答应了下来。
门前的傅云澜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他的裤子还是湿的,贴在身上并不舒服。
不远处是黑暗寂静,身后是热闹喧哗,傅云澜处在两者之间,星点不沾。只是站在这里十分钟,除了孤寂,就只有被迫置身事外的冰冷。
傅云澜抬脚准备离开,被一声呼唤叫住。
“你好,孩子。”
老板娘笑容温柔,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我看你在这里站很久了,我想你一定饿了,早上剩了一些馄饨,过来吃吧。”
傅云澜瘦弱,面貌清秀乖巧,老板娘看到一个不大的小孩子这样,真心也多了几分。
“阿姨不是坏人,我放在这,你慢慢吃。”
“谢谢。”
傅云澜的嗓音沙哑,脸上有了一丝异常的红晕,但看着还算正常,如果去摸他的额头,会发现温度在慢慢上升。
老板娘离开了,傅云澜坐在桌前,面前的馄饨滚烫,葱花和香油浮在汤面,香气扑鼻。
傅云澜拿着瓷勺,勺子里的馄饨的香味浓郁,只是略微低头,滚烫的泪珠砸进碗里,溅起一朵小水花。
第二口,少年颤着手,眼泪从被头发遮掩的眼眶中落下,逐渐不受控。
谢悬君隐在黑暗里,沉默的看着这一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用钱并没有什么概念,身上有钱就用,没钱就去赚,买水的时候只知道身上有钱,却不知道是多少。
连买一碗牛肉面的钱都没有。
谢悬君胸口像破了一个洞,呼吸间疼痛闷沉,喉口气息腥甜。
他仰着头,不想让泪水落下来。
傅云澜吃完馄饨后便将碗送去了后厨,跟老板娘再次道了谢。
谢悬君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傅云澜走了很久,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停了下来。
花店的布置并不精美,像是摆地摊一样将美丽的花束放在各种格子里面。
傅云澜看着一朵白色百合出神,它在灯光下显得十分圣洁美丽,干净且清透,不染世俗。
“请问,这是什么花?”
“白色百合,品种是芭蕾公主,好看吗?”
店家是个三十上下的女人,她热情地朝傅云澜笑着。
“很好看,”傅云澜轻声,“那一朵多少钱?”
“这种的10,带单独包装15。”
傅云澜没再说话,他安静地看了一眼那朵白色百合,垂下了眼帘:“麻烦了,谢谢。”
店家目视着他离开,并没有因为没卖出去有情绪变化,继续回去修剪花枝的时候,又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
谢悬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礼貌自然,少年的脚步不快,但他依旧不想跟丢,“你好姐姐,我能问一下你们聊了什么吗?”
店家微愣,复述了一遍后,谢悬君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傅云澜没有走远后语速很快地说。
“姐姐你好,他是我的朋友,我想送他这朵百合,我可以晚点给钱给你吗?”
店家给他拿了一朵,谢悬君脸上的伤痕没有影响她的态度,了然微笑道:“可以,希望你们关系越来越好。”
谢悬君要跑出去,他中途又折返回来,“姐姐你可以卖一些这种百合的种子给我吗?一起给钱。”
“可以,”店家问,“这是花球,你要多少颗?”
谢悬君想了一下傅云澜院前那片空地的大小,“二十六颗吧。”
“好的。”
约定好了之后,谢悬君追上了渐渐走远的傅云澜。
两人还是没有在外面呆太久,傅云澜最后还是回家了。
傅海贤还在地上晕着,谢悬君站在外面,看见二楼的其中一间房间亮起了灯,他握着那朵百合,悄悄放在了那间屋子的门口。
谢悬君离开的时候看了傅海贤的状态,确定他一时半会醒不来之后,给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倒在一边的酒瓶倒放在男人旁边。
这样男人动作一大,酒瓶就会掉下来发出声响,算是争取了一点时间。
做完这一切,谢悬君离开了,而傅云澜已经在着手收集一些实质性的证据。
这一天的变化实在太多,只靠一见钟情,改变一个坏种实在太苍白,他虽然没人在乎没人管,但不代表他听不见别人对自己的评论。
积累的力量是强大的,尤其在谢悬君看到他只有五元钱,不够给那个少年买一碗牛肉面时,他深深的改变了。
后来的日子里,谢悬君每天都会过来,趁傅云澜不在,给他的院前种下花球,细心照料。
用相机记录着它们的长势,学习种花的技术。
除此之外,谢悬君会在不远处看着,为提防傅海贤家暴,他特地每次过来都将手机充好电。
但好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没有太久,傅海贤死了,傅云澜再也不会受到家暴的威胁。
谢悬君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门前的花,其余的时间便在学习和赚钱。
坚持太难,但每当谢悬君累倒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场日落,还有那碗五元的小碗馄饨,以及目睹傅云澜失望落寞身影的白色百合。
可能是夕阳太烈,把那道孤寂落寞的身影牢牢地落在了他的心里,甚至为此对自己进行了长达四年的鞭笞。
傅云澜太深刻,深刻到骨髓,脑海、记忆深处。
汹涌着,澎湃着,激烈着。
那是他第一次被这种陌生的情绪吞没。
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感觉都从没有消失。
后来,他才意识到,在他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已经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一个少年。
最后的最后,
那一丛百合被谢悬君照顾得很好,每年都会复花,只要傅云澜一推开窗,就能看见。
看见那一丛,只为他在盛夏热烈的花。
*
傅云澜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不明亮,潜在的私心让他想着——
如果谢悬君早点出现多好?
他便不会在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忍受孤寂和落寞。
谢悬君一定会是温柔的,让他想要牢牢抓紧的存在。
他是最美好的。
但现实告诉他,傅云澜的愿望实现了。
谢悬君参与了他的过去,并且他灰暗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全部都由谢悬君给予。
密密麻麻,彻彻底底的。
他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谢悬君的身影,却件件都与他有关。
傅云澜浅咖色的眸子被泪水盈满,他颤抖着声线,说:“谢悬君。”
“我要疯掉了。”
他睫羽被泪水打湿,模糊的视线中,谢悬君的动作像是被放慢,眼眶的泪水被对方温柔地抹去。
泪流不尽,他就一直擦,声线同傅云澜一般颤抖和浓重,但依旧笑着。
“我真的好爱你。”
弥漫的苦涩和疼痛缠紧了傅云澜的心脏,他体验了什么叫做窒息却澎湃的爱意。
傅云澜回握住了谢悬君的手,吻上了谢悬君的唇。
可这枚吻太痛,背后藏了太多挣扎和苦楚,疼得像是被利爪刺破了心脏。
谢悬君这辈子能接受所有东西都失去,唯独不能接受傅云澜的离开,这种爱意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执念和偏执。
他以绝对温柔的方式侵入傅云澜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到无可指摘。
最温柔也最卑鄙。
但傅云澜却甘愿溺毙于此。
今天有事,小剧场放明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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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旧日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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