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七天的国庆假很快过去。远离市中心的海城中学就像鸽子笼,电动门开了又关,把这些野了心的鸽子们收回来,重新闩上笼门。
晨读课的铃声响起,阳光洒照校园,月考如期地进行。
这是海城中学的高一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试。是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第一次要彻骨地体验「成绩至上」的海城中学准则。
考试按照总分在全年级排名,每个班就会有一张列着分数条的花名册。每科的年级排名、总分的年级排名将会刊印。每个班的班主任都被教育过,将这份名单张贴到全班黑板的「公示角」上,不允许有任何遮拦。
叶承游同样传承着这份教育,在月考结束之后的两天,捏着一张薄薄的A4纸,神色凝重地走进了高一一班。
所有人都看见那张纸上,方正的框格里,密密麻麻爬满了黑字。
全班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叶承游简要地又强调了一遍海城中学的排名,成百上千名学生堆叠起来的筛选,在他嘴里成为轻飘飘的几个数字。
他看上去有些生气,勉强遏制住一顿怒火,转头把那张纸贴在了「公示角」上,这才用指节敲了敲讲台:“这次考试,我们班成绩并不算好。许多普通班的同学都考到了年级前三十,而你们之中的有些人,如果继续按照这个成绩发展下去,那就准备从这个班上离开吧。”
其实叶承游的音色算得上温柔,但此刻却张驰着可怖的压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这样说话,还不到三十五岁,但已经彻底没有了当年在师范上学时的潇洒,每一个停顿都是一场雷暴。
班里的空气彻底凝固,变成了一块无法呼吸的石砖。
可就在所有人的压抑达至巅峰之时,叶承游突然不说了。他停顿几秒,话锋一转,继续开始上数学课。
第四排的座位上,季甜甜看了梁晨一眼,而梁晨则盯着桌上的笔袋。
对于这种大气都不敢喘的氛围,梁晨还算是熟悉。
她初中的班级也会有类似的排名,每次考试结束,老师也会来这样施压。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敏感的缘故,在这种压力极大的氛围里,她都会隐隐感受到胃部的抽搐。抽搐会持续,搅动着本来就紧绷的神经弦。哪怕最后老师会笑兮兮告诉自己又是全班第一年级前十,这一遭折磨也不可避免。
而现在,面对叶承游,这种熟悉的难受又弥漫上来。
只不过这次,梁晨并没有把握在难受之后还能有惊无险地收获好成绩。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月考考砸了。
题目不算难,但是量非常大。梁晨延续着初中的学习策略,生生靠着好脑子,但在课业压力近乎非人的海城中学,这颗脑子泯然众人。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全班人几乎都是度秒如年般捱过。
下课铃终于“丁零零”响了。
叶承游留了个气口,又用手敲了一遍讲台以作震慑,而后迈步走了。
他一走,全班的人便都从座位上起身,拥挤到了黑板上那张排名表前。
一时间,盛况空前,简直像古代的科举放榜。
教室里吵嚷声暴起,穿着校服的一大片黑压压挤在「公示角」前,指摘着榜上的名字。夺得了「状元」「榜首」「探花」的几位同学脸上顿时笑容璀璨,赖在上面一格一格看具体的分数,后面的人又依次往上涌,在蚂蚁一样的字体里找寻自己的名字。
挤来挤去,梁晨被挤到了很后面,踮起脚也只能看到黑白两色。
直到上课铃又响起,人群散去,梁晨才堪堪能扫到一眼排名表。
这张表遵循的是从班级第一到班级倒一的顺序。
过去的三年里,她的名字在这种表上总是第一个。所以她下意识从上开始往下浏览,仓促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两个字。
一目十行,没有人叫作「梁晨」。
梁晨的指尖泛冷。
一班一共五十二名同学,此刻都在表上被陈列展示。梁晨突然决绝地,把自己的目光压到底,开始从下往上倒数。
这一次,她看见了「梁晨」这两个字。
——全班倒数第四,后面还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名字「燕佳文」。
梁晨没有看见「季甜甜」三个字,也几乎失去视觉般,赶在下一个老师进班上课前,回到了座位。
班里酝酿着起伏的气息。
赶来上课的老师扫了一眼公示角,就知道这群孩子在欢喜苦恼些什么了,笑起来调侃一句“几家欢喜几家愁呀”,这才开始上课。
一连两个下课,梁晨都没有说话,她寂静无言地在座位上看书,一页一页翻过去,再迟缓地翻回来重新看。
直到第三个下课,季甜甜担心地开了口:
“梁晨,你还好吗?”
梁晨转向季甜甜,露出一个茫然的笑。
其实她并不知道对于这一切该作什么反应。成绩于她,是唾手可得的骄傲,还是在家里不用再看尽脸色的保护伞,梁晨分不清。
小学的时候,她靠一次次的满分卷,小心地赚取着父母的笑脸,换取他们吵架时停战休止的机会。
初中的时候,她试图用一次次排名,让那个孤立她的班级看上去不再阴云密布,让下课时孤独的自己有那么一丝丝充实之感。
而现在,她该用这些数字换取什么?
梁晨陷入一种奇诡的迷茫。
季甜甜看上去不算开心,她这次成绩中游,距离宋梅给她的要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是看着梁晨的脸,季甜甜的眼神里突然泛出另一种难过。
像秋雨绵延,落在她乌褐色的眼波里,沉落湖底。
一整天,班里都充斥着讨论成绩和排名的声音,这正是叶承游和海城校长追求的结果。
晚上最后一节晚自习,讲台前的挂钟指针已经走过了九点三十。
叶承游那串丁零当啷的钥匙又随着脚步声在一班门口响起。
“梁晨,燕佳文,你们俩过来一下。”
梁晨应声而起,走出教室。她看见燕佳文小小一个,也从座位上起来,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后,眉毛成了倒八字,颇为凄惨地挂在她黝黑的小脸上。
一班门外的走廊上,夜色已经很深重了。
夜风里,白炽灯颤着发出蚊蝇似的惨淡白光,打在叶承游的头顶,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他说。
海城不是重工业的城市,污染很小,所以夜深时,还能看见几颗明星在暮色里苟延残喘,发出银亮的星光。
按理说,夜风拂人,星色点点,是惬意的氛围,但走廊里走着的一师二徒,无人不沉重。
叶承游的办公室在一班对面的教师楼里,回字形的教学楼连通,拐过弯,就是这间不大的办公室。
打开门,其他老师们早已下班,只有叶承游桌上的电脑还亮着光。
他拉开自己那把开始掉皮的电脑椅,一屁股坐下,这才抬眼,打量着眼前一高一矮两个女孩。
“你们自己说说,这次怎么会考这么差?按照你们的中考成绩,不应该是这样。”
梁晨答:“我没有好好复习。”
燕佳文的头低得要垂到地上:“老师……我上课有点听不懂……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一定吸取教训,我一定好好学习。”
叶承游不想多听负荆请罪的话,摆摆手,神色恢复如常,苦口婆心地讲了许多成绩重要性的话。
海城中学不以竞赛为主,城市太小,吸引不来任何的竞赛资源,年复一年,只能靠着这群学生用裸分拼进重点大学。叶承游知道孩子们压力大,他自己压力也大,越念叨就越停不下来。直到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他才刹住。
办公室外,学生们放学回家的声音已经隐隐约约响起。
叶承游叹了一口气,赦免了两位倒数的同学,也开始收他那只黑色的公文包。
在梁晨踏出办公室门的那刻,她和燕佳文听见身后的叶老师突兀地蹦出了「加油!」两个字。
“加油!慢慢来,下次继续努力。”
叶承游在沉沉夜色里补充道。
梁晨回到班上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已经全走光了。椅子全部被倒扣在桌面,看上去宛如一片凳子腿儿做的森林。
季甜甜也已经走了,但是自己的桌上多了一样季甜甜给的东西。
是国庆节前那天,她「借」出去的那本《古诗词选》。
季甜甜给这本有点沧桑的《古诗词选》包了塑料书皮,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梁晨的桌头。
梁晨心下一动,福至心灵般拿起这本书,翻了开来。
果然,其中的另一页,有一个被新折起的书角。
这一页上写的,是李白的《行路难》。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一句被人用铅笔轻轻划了下划线。
梁晨的嘴角终于勾出一抹笑意。因为这一行新画的下划线旁边,还有一只小兔子的脑袋,简笔画的三瓣唇可爱地勾起,是一只笑着的小兔子。
十足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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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表走过十点,梁若为才终于在车里等到了自己姗姗来迟的女儿。
校门口的车已经不剩几辆,都打着惨淡的车前灯,把海城中学门前映成一片荒野孤村似的景象。
梁若为在车里吸着烟,看见梁晨进来,把车窗开大了些。
“今天怎么了?这么晚。”
梁晨被烟熏得有些难受。
“出成绩了。”
梁若为指尖的火光跳了一下。他扔掉了剩下的烟头,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后排座位上的女儿。
“怎么样!第一次月考怎么样!”
夜色浸染下,梁晨的眼睫长长的,隐去眸中神色,叫人看不真切。
“考得不好。”
这四个字在车厢里如一记重雷,劈得氛围陡然阴沉。梁若为收回他直面女儿的目光,转回身重新在驾驶位坐好,只调整了后视镜,把视线从反光里曲折地落在梁晨身上。
那原本炯炯的眼神已然生变,切成了冷冽的打量,近乎可怖。
“什么叫考得不好?有前十吗?”
梁晨听到这句「有前十吗」,突然就觉得想笑。父亲嘴里轻飘飘的一句提问,是自己背负了三年的沉重包裹。而现在,他希望自己继续负重前行,还要负得起,负得理所应当。
梁晨的脸色就有点发冷。
“没有,班里倒数第四,年级排名也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偏头看窗外,不肯去直视后视镜里那双眼睛。可饶是如此,她依然察觉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寒冷与压抑。
车里残存的烟味和夜风混合,包裹着车厢前后的一父一女,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梁若为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女儿单薄的身躯,在夜色里轻轻起伏着,一头假小子一样的短发,一身蓝白色的规矩校服,突然就想起来十六年前在医院里,他自己那句由衷的感慨:“要是这孩子是个儿子就好了。”
车里氛围僵持不下,滴水成冰。缓过了一阵,梁若为才佯装不在乎地继续问道:
“年级排名不好,是多不好?”
梁晨想回答父亲,可刚准备开口,却突然感受到胃一阵狠烈的抽搐。
她几乎来不及打开车门,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从胃部爆开,在入秋的深夜里,被放大,又被吞没。
梁晨:嘤嘤嘤我不是学霸了你还会爱我吗(To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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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倒着数的花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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