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宴明昭后,程一诺朝学校的反方向走去,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他轻手轻脚的开了客厅的灯,扫了一眼程母和程一言的房门,见房门紧闭。确定他们已经睡了,他才弯腰悄悄脱鞋袜,慢吞吞的收拾好东西进浴室淋浴。
天气热了,程一诺回来的时候就出了一身汗,他干脆拧了冷水冲刷着自己汗腻的身体。
冷水带着寒意肆意滑过白皙的脖颈,又顺着宽实的脊背,轻轻划过劲瘦有力腰肢间狰狞的疤,最后都全部跌回地面。
程一诺垂眸,用可以称的上怜爱的眼神一瞬不转的看着那疤。足足默声了三分钟还多,程一诺抬手,抚上伤疤的一瞬间哽声唤了声:明昭。
那夜,程一诺做梦了,梦见了旧城南的桂花树,梦见了宴明昭在喂猫。而有个瘦削的自己在一旁和十七岁的自己一样看着十二岁宴明昭。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程一诺,他叫程糯。
从前,现在,那么多年。他还是一瞬间也移不开眼。
那年的旧城南在梦里光怪陆离,幻影不定,万物蒙纱。
只有桂花树和宴明昭是具体的。
幼年宴明昭尚未褪去婴儿肥,比十七岁的他还要青嫩些。秀气的脸庞微微上扬,粉白红透的脖子缩在白色针织衫下,在穿透桂花树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是……我外婆家的猫。”
程一诺听见十二岁的自己这样说。
小宴明昭抬起红红的眼,有些吓到似的,像是才回过神,“啊?……噢……抱歉。”
他语无伦次的解释自己唐突喂猫的行为,“我……我的猫丢了,和你这个有些像,我……抱歉……我就喂了一些。”
小程一诺征愣的盯着他莹如水的双眸,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喂猫都能掉眼泪。
很奇怪的人。
这是程一诺对宴明昭的第一印象。
小时候的程一诺身体并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小病,发烧脱力晕胘都属于家常便饭。出于这样的身体,别的小朋友都忙着如何交朋友玩游戏的时候,程一诺在靠各种药浸泡吊着命长大。
在那年,他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他外婆说很想他,于是程一诺第一次去了他外婆过国庆节。
旧城南彼时,桂花树开得正艳,三五邻里挨着的外婆家,青檐红砖,叶宽卵形圆形的紫红色牵牛花绕着小菜园边上的围拦吐露。
他外婆家里有一只猫,白色的小幼崽,程一诺叫他小白。
小程一诺因为身体原因,还没有勇气学会交朋友。而堂兄弟们惯会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
他身体太差,没有办法和他们玩到一起去。
没有玩伴,家长们忙着唠家长里短,偶尔也会说起他。
他不想看见长辈们用怜悯的眼神注视他。
他不需要长辈用异于和堂兄弟说话的柔软语气提醒他——他程一诺是个因为病弱而显得很可怜的孩子。
他躲在院内,避开外婆和母亲,自顾自的和小白玩。
那年十月的阳光缠绵成丝,裹的回忆里的小院孤寂却别致温柔。
小白很听话,乖顺的任他摸毛,在暖洋洋的午后摊着肚皮听程一诺和他说话。
最开始是:
“小白,你好可爱啊。”
“小白,你的毛好软。”
慢慢的就是:
“小白,你好胖啊……”
“小白,你喜欢刘奶奶家的小灰吗?你怎么老看它啊……”
……
也许是小程一诺话太多,嘴上越说话越密,手上越摸劲越来大,竟然惹得猫都烦了,竟然翻身一跳脚,四肢飞蹄般走了。
小程一诺摸着空空的手心,在人前显的空白的表情也显出气馁,生气的把脸一扭。
坏小白。一点都不听话。
……
在小白离开后,小程一诺对自己这个唯一的玩伴的背叛表示出严重不满。但终归是小孩子心性,两个多小时后的小程一诺还是气鼓鼓的出门找猫去了。
他离开了外婆家,走街串巷的找那个背叛革命友谊的小白。
然后,在九曲九折穿过一条少人的暗巷后,他遇见了明昭。
明昭……
程一诺在梦里偷窥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去,竟然也忍不住掉眼泪。
小宴明昭很喜欢小白,也许是托小白的福,小程一诺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宴明昭。
宴明昭晃着一口小白牙,笑嘻嘻的和程一诺说,“它叫小白?它很可爱,我能经常来见它吗?”
程一诺被他的笑容晃的呼吸一滞,他听见自己倔强又别扭的说,“随便你。”
幼年程一诺就比同龄人聪慧些,却是个少年心气比天高的怪异小孩。
没有很好的朋友,没有交朋友的经验。
但其实他的内心很渴望有个玩伴。
宴明昭的主动邀约,让他内心的所有关于朋友的期盼发芽,霍霍生长,席漫心潮。
他们约在桂花树下,在假期的每一天。
桂花树在一条悠长安静且少人的小巷后,底下还有一些老旧的石桌和石凳,是先前老年人晨间下象棋的地方。除开早晨的老年人,平时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于是心照不宣的便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夕阳昏昏,秋风漫漫卷起桂花香。宴明昭偶尔也会带一些小零食给程一诺,这让从小被灌药长大反而没怎么尝过零食的程一诺觉得很新奇。
宴明昭总是对他毫无保留的笑,看到程一诺第一次吃辣条,辣到眼红吐舌而更甚。
宴明昭大笑着,几乎要笑弯腰,顺手把他拿来的酸奶递过去,“啊糯,不经辣啊。”
宴明昭不同于外婆或者母亲因为他体弱而对他自带悲悯。他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对他逗笑却不越矩,让人很是觉得舒适。
宴明昭在记忆里永远明媚飞扬,只有偶尔看着小白的时候,会情不自禁流露些悲愁。
宴明昭说他有个猫叫小知了,已经不见五天了。
他说他的小知了很可爱,会很傲娇的对他撒娇。
宴明昭慢慢讲,眼眶慢慢红。
程一诺慢慢听,心里慢慢涩。
小知了真好啊,还有明昭那么好的主人一直想着它。
……
假期七天,程一诺几乎把过去十二年的快乐都用在那几天。
他们在黄昏时大街小巷里找乱跑的小白。最后总是捉到它在刘奶奶家找小灰。
在秋日早晨里吃油条豆浆看邻家哥哥捣鼓他的旧相机,邻家哥哥人很好,不仅教他们怎么用相机,还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事后程一诺悄悄问邻家哥哥要了底片。
“你要?噢……是要拿去洗吗?”
程一诺闷闷的,却不自觉脸红:“嗯。”
后来那张洗出来的照片他一直贴身存放在自己的钱包夹层里。
在他们没有见面的这几年,每次想宴明昭想到不行的时候,他只要一看见照片里眉眼弯弯的宴明昭抱着小白和他并排对镜头比“耶”。
他心便软会成一团泥,又从泥里开出有些甜蜜混着泛酸的花。
在还有些**的黄昏里,两个不过豆大的小孩嗦着五毛一根的冰棍,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画纸和颜料在桂花树下的石椅上比赛画小白。
宴明昭自己画到一半没了灵感,就会偷偷拿手支着脑袋,斜眯着眼“剽窃”程一诺的创意,漂亮的白胳膊在残阳下如玉透亮。
程一诺指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蜡笔,画出来的小白线条流畅又利落。
“啊糯,你画的好漂亮。”
宴明昭真心夸他。
程一诺抿唇,弧度好看的唇角不动声色的轻扬,不轻不重的“噢”一声。
不过……
宴明昭指着画纸小白旁边一个勾勒出弧形却还没有画完的小人。
“啊糯,这是我吗?”宴明昭好奇的问。
程一诺拉下脸,摆出一幅傲娇的模样,冷冷清清的又回了一个模糊的“嗯”。
宴明昭又笑了,嘴里嚷嚷着“那我也要画你”。
于是……
程一诺在紧张和期待中得到了一幅……五官不明的丁老头年轻版。
程一诺的酷脸僵住了,石化了。
为了这幅严重损害程一诺形象的画,宴明昭好哄歹哄了至少两个小时。
“啊糯,这个不好看吗?”见程一诺怎样都不肯和他说话,宴明昭丧气的搭拉下眼睫,声音瓮瓮透出失望。
程一诺皱眉,气的腮帮子疼。扯过宴明昭的旧画本,翻到第一页,指着里面一贯“宴氏画风”的年轻丁老头。
“你画谁都一个样,你都不认真画我。”青稚的声音可谓愤慨。
却不自问为什么那个时候为什么对宴明昭一视同仁的画如此生气……甚至委屈。
最后的最后,宴明昭还是认认真真的给他画了幅依旧抽象,但有别于一贯“宴氏风格”的……
带了小白款防伪码在旁边的火柴人版的程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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