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被五花大绑，丢在堂屋的女孩问她。

“招弟。”

“你是这家的女儿？”

“是，我老子让我今夜没得觉睡，看着你，不能让你跑嘞。”

“你多大了，看着比我小。”

“十六。”

“那还真是比我小，要小两岁呢，你还在上学吗？你今晚不睡觉，明天能上学吗？”

“上学？早就不念喽，就念了小学噻，不是睁眼瞎就行，上学是为了嫁到好人家里，好人家的婆娘都识字。”

“那你不上学，干什么呢？”

“去地里干活，洗衣做饭，伺候弟弟，他还小，要上学，我老子娘想他一直读书，以后考大学就能进城，娘说你是大学生，肯定能让他考上大学。我娘肚子大了，让赤脚医生和接生婆看过了，说是个男娃娃，也得人伺候，等着老子娘给说亲，完后嫁人。”

“你才十六岁！还只是个孩子！就要嫁人吗？”

“我这已经算晚喽，村里人说我随了我娘，不是好生养的，没得人娶我，别人家好生养的女娃，照我这个岁数，都是俩个男娃娃的娘嘞。”

“家里很着急把你嫁出去吗？”

“以前急，现在不急喽，已经说好嘞，彩礼钱都收嘞，马上就要嫁过去。现在你来喽，我嫁了以后，家里的活就是你干喽，我娘也要生喽，到时候你还要伺候我娘月子，拉扯刚生的男娃娃，过几年我弟大喽，该娶媳妇喽，你就嫁给他，给他生男娃娃，生不出来我娘会收拾你，村里的婆婆，谁能把媳妇收拾服帖，谁就是精明能干的好女人。”

“你要嫁的人，要结婚的人，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知道吗？”

“邻村的富户，他家住砖瓦房有大院子，雇长工种地，家底也厚，啥子也不缺，就缺个媳妇，伺候瘫了的儿子，那以后就是我男人了，还有生育能力，也不用我非得生男娃娃。”

“你不觉得，你要是嫁了，你一辈子就毁了！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嫁的很好？！你弟弟呢？如果他是你，他会愿意上这样的人家倒插门吗？”

“男娃娃和女娃娃不一样的，女娃娃总要嫁出去，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嘞，男娃娃要顶门立户，不能成了别家人，要是谁家男娃娃倒插门，成了别家人，全家要被笑话死，被戳一辈子脊梁骨。”

“你不觉得这不公平吗？凭什么你弟弟就能一直上学，凭什么你要嫁给那样的人，凭什么你的一生要这样过去，你是个人，你的一辈子不该这样，即使是女孩，也应该好好地活一辈子。”

“不公平，那又怎咋样呢？村里的女娃娃都是这样的，好东西是轮不到女娃娃的，男娃娃拿着的东西都是好的，男娃娃顶门立户，受的苦多，理应该享福，女娃娃是不该享福的，女娃娃享了太多福，是要遭报应的。”

“简直胡说八道！男的和女的都一样，没有谁生来就该享福，没有谁生来就该拿着好东西，也没有人享了福就该遭报应，这就是重男轻女！新中国成立了，妇女早就解放了，男女是平等的！”

男的女的都一样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村子里，不，不对，在附近的村子里，男的和女的是不一样的，十里八乡的村子里，男的和女的都是不一样的。女娃娃生下来，不是扔了就是卖了，更有甚者，直接弄死。能活下来养大的女娃娃，她们一定会有弟弟，她们的名字带着家里对男娃娃的执念，活下来就意味着要为整个家操劳，要进地里干活，要洗衣做饭，要伺候弟弟，伺候一大家子人。大多数不能读书上学，那是男娃儿的专属，即使有上学的女娃，也是为了把女娃嫁到好人家去，好人家的男娃讨老婆，都是要识字的，两口子都识字，才能过到一块去。这样的女娃十三四岁，就嫁进了好婆家，其他没念过书的女娃，也是十三四岁就嫁进了各自的婆家，要靠生男娃娃来讨婆家开心，让婆家帮衬娘家的弟弟，生了女娃娃，会被婆家收拾，嫌弃她不会生养，村里人也会笑话她是不会生养的女人，生的女娃娃重复这样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在女娃娃之间代代相传，一直都是这样的，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今天，眼前的女娃告诉她，不该是这样的，早就不该是这样了。女娃娃可以去上学，可以去考大学，可以不用十三四岁就嫁人，可以拿和男娃娃一样的好东西，也可以和男娃娃一样享福，可以和男娃娃一样……

“你们那边的女娃娃，是什么样的？”

“我们那边呀，女孩子生下来，全家都很高兴，她可以没有弟弟，她的名字也和弟弟没有关系，我叫安娜，因为我爸爸妈妈也是大学生，他们会英语，就给我起了这个洋气的名字，你看和弟弟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弟弟，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只可惜他们都不在了。在我们那边，女孩子们都上学了，可以一直读书，父母都会支持她，直到自己读不下去了，不想读了。读完书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自己赚钱自己花。也可以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在我们那边，男孩子到了二十二岁，女孩子到了二十岁，才可以结婚，不然就是违法的。而且结婚是自由的，女孩子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婚，即使结了婚，也不是非要生男孩子，而且国家政策规定要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孩子，非要生儿子的人会被处罚的。”

原来外面是这样的吗？女娃生下来可以好好活着，被老子娘养大，不用被卖了扔了，甚至直接弄死，名字可以和弟弟没有关系，甚至可以没有弟弟，可以一直上学，直到自己读不下去，不想读了，原来十六岁结婚并不晚，甚至太早了，早到算得上犯法，十三四岁结婚，原来是犯法的，结了婚以后，也不是非得生男娃娃，只能生一个孩子，非要生男娃娃的人，原来也是犯法的。把女娃娃卖了给人家做媳妇，买女娃娃做媳妇，买男娃娃做儿子，原来也是犯法的，人贩子干都都是掉脑袋的事。可都是女的，凭什么她生在那样好的地方，而自己生在这里，吃尽了本来就不该吃的苦头。

“而且像你们村子这样，跟人贩子买儿子买老婆，把女儿卖给人贩子，这也是违法犯罪，而且是重罪，要坐牢的，情节严重的，合该掉脑袋！”她抓住面前女孩的手，像是抓到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救救我，不要和他们一样，让我逃出去，离开这里好不好？”

“可是放你走了，我老子娘买你花的那仨百块钱，就得我来出，我上哪里有仨百块钱？”

“那我们一起逃吧，我是大学生，国家有补贴，我省吃俭用可以养活你，我养活得起你的。你才十六岁，正是读书的时候，女孩子就要好好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拥有好的一辈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可以供你读初中，读高中，考大学，你想读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读过书，掌握了知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任何你想要过的生活。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里地形路线一定很熟悉，我们一起走，一定可以逃出去！只要你带我逃出去，你以后的一切我都会负责，我会用一辈子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可你已经享受了那么久的好日子喽，比我活的日子都长嘞。那样的好日子，可我一天都没过过，而且你还想逃出去继续过那样好的日子，我就算和你逃出去了，我还是吃了那么久的苦，我还是亏的，也未必能过的像你说的那样好，享了太多福，就是要遭报应的，你来到这里，就是命中注定的报应，既然是命中注定，那你就留在这吧。而我，不想受这些苦了，也不该受这些苦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过你说的，那样的好日子。

“好。”

屋里的人都睡了，他们睡得一向很死，老冯头一向是火烧房的脾气，吵醒了他睡觉，会被他狠狠打一顿，让她早早学会了走路没有声音的本事，她蹑手蹑脚地找到了家里藏钱的匣子，老冯头藏钱从不避着家里人，甚至不避着外人，总喜欢和别人显摆他的三瓜两枣，这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冯家穷得叮当响的原因。

她翻出那钱匣子，厚厚的一沓面值十块钱的黑票子，这就是那家人娶她给的彩礼钱，原本有一千块钱，花了仨百买安娜，还剩七百，她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但是多拿些钱总归没坏处，有钱去哪都能把日子过下去，本来这钱也算是把她卖给人家做媳妇了，干嘛不给自己花，留下便宜别人。

她拿走了所有的钱，又蹑手蹑脚地离开，在外面晃悠了一圈，现在是半夜，天已经黑透了，周围安静的很，虽然还有几户人家亮着灯，但也很适合逃跑了。

她拿了钱，回到堂屋剪了安娜身上的绳子，收拾了灶房里所有能吃的干粮，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悄悄走出去，没入漆黑的深夜里。

安娜紧紧抱着她的包，脏兮兮的，她疑惑不解地问道：“包里是什么？”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户口本，档案还有介绍信，一些上大学要用的资料，很重要的。”

是哦，她想起来了，去哪里都要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是黑户，哪里都去不了，去了也活不下去，有钱也没辙。她再次看向那个包，安娜要是没有户口，就只能被留在这里，哪也去不了，拿着她的户口，而她拿着安娜的户口，又拿着钱，岂不是天高任鸟飞？

得找个机会，拿走她的包，可是怎么下手呢？她还没想好，她听到了后面有人追她们的声音，好像很多人，嘴里骂着村里独有的脏话。

“是不是被发现了？”

她没回答，她知道，现在就是机会，她转而去抢安娜一直护着的包，安娜猝不及防，包挣脱出手，她整个人也摔倒在地。

她拿到了安娜的包，头也不回地向前跑，也不管身后发生了什么，她拼命地向前跑，不要命一样地向前跑，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这是她过好日子的唯一机会，她没有回头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回头……

1.温馨提示：不要和陌生人提及自己的算是**的事情。

2.我国1982年使用第三套人民币，最大面值为拾圆，颜色为黑色，正面图样为人大代表走出人民大会堂，背面图样为**及国徽。

3.我国于1984年6月颁发第一代身份证，最一开始没有身份证件号。

4.我国计划生育于1971年开始实行，1984年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计划生育提倡：晚婚晚育，优生优育，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八十年代要求一对夫妻只生育一名子女，部分农村出于对缺少劳动力的考虑，实行“一胎半”政策，即第一胎为女孩，可生育第二胎，否则只能生育第一胎男孩。八十年代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会有一定处罚。

5.我国1980年制定法定婚龄为男性不得低于二十二周岁，女性不得低于二十周岁。部分少数民族法定婚龄会略有调整，但仅限于少数民族。法定婚龄不是必婚年龄，不是最佳婚龄，而是最低婚龄，只是合法婚姻与违法婚姻的年龄界定。

6.文中提及的偏远山村，并没有现实中的具体位置，方言纯粹自编，结合各家方言之长，没有地域歧视，请务必不要对号入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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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3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