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住的那栋“楼”其实是三节报废的地铁车厢，竖着立在回收站西北角，被林夜用废铁皮和防水布糊成了一座塔。

塔没有门，入口是车厢底部一个被腐蚀出的洞，钻进去要爬三米长的垂直管道。这是小七自己设计的“安保系统”——没改造过的纯人类小孩，在第七区活过十二岁靠的不是运气，是心眼。

林夜钻出管道时，小七正蹲在车厢改造成的客厅里，用一把镊子夹电阻。她没回头，只耸了耸鼻子：“你带了别人的记忆回来。”

林夜愣了一下。

小七的鼻子是原装的，比狗还灵。她总说活人的记忆有股“铁锈混着火焰”的味道，死人的则是“冷却的机油”。但林夜现在身上的味道，是第三种——吞噬。

“清道夫猎人。”林夜把防水袋扔在小七脚边，脱下滴水的兜帽衫。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但她没管，先去看角落里的营养合成机。指示灯是绿的，说明小七今天没把自己饿着。

小七放下镊子，转过身。她穿着件不合身的白大褂——上次从黑市诊所顺的，披散的头发用一根数据线扎成马尾，瘦得颧骨突出的脸上，一双纯人类的眼睛黑得发亮。

“你受伤了。”她陈述，不是疑问。

“小伤。”林夜用右手抓起桌上的半瓶消毒酒精，直接往伤口倒。灼烧感让她闷哼一声，但陈锋的记忆告诉她，这种处理方式最省事。军用震荡刀划开的伤口深度3.2厘米，未伤及动脉，消毒后加压包扎，48小时内会进入增生期。

这些知识不属于她。

属于那个被她吞噬的、三十二岁的父亲陈锋。

小七盯着她，眼神像在看一个即将出错的程序。她没问“发生了什么”，而是直接问：“熵值多少？”

林夜没回答，拧开营养合成机，接了半管灰绿色的流质食物。今天的配额是蛋白质17克，碳水34克，维生素勉强达标。小七正在长身体，需要更多。

但她们没更多配额。

“12%。”林夜最终还是说了。在第七区，信息是硬通货，隐瞒没意义。小七是她唯一的信息解码器。

小七的瞳孔缩了一下，她沉默地捡起防水袋，从里面倒出陈锋的芯片碎片和那枚瞄准镜义眼。

“这个我可以给你换上，”她掂了掂义眼，“军用级热成像，比你的三百块垃圾强一百倍。”

“不换。”林夜把流食递给她，“能被敌人轻易卸下来的东西，都是破绽。”

小七没坚持，她知道林夜的生存逻辑。她把芯片碎片夹上工作台，那里有一台用报废服务器拼出来的读卡器，线路裸露着，火花四溅。

“需要多久？”林夜问。

“芯片被物理破坏了，恢复数据要……”小七看了眼墙上的旧挂钟，那是她用七个坏表盘拼成的时间显示装置，“六小时十七分钟。”

林夜点头，准备钻进自己的“房间”——车厢上层的一个储物柜，刚好能躺平。但小七叫住了她。

“你刚才说，是清道夫猎人。”她没抬头，镊子尖在芯片上划动，“第七区能叫这个名字的只有陈锋。他有个女儿，三年前死在清道夫嘴里，埋在西边废弃公园的老槐树下。”

林夜的脚步顿住。

陈锋的记忆又涌了上来。那个小女孩，三岁，穿着碎花裙，生日蛋糕上插着一支蜡烛。他抱着她吹蜡烛，说“爸爸永远保护你”。第二天，她去公园捡蘑菇，被清道夫撕碎了。

林夜能闻到那天早晨的露水味，能摸到小女孩柔软的头发。

可那都不是她的记忆。

“他死的时候，”小七终于抬起头，眼神深得像井，“想起女儿了吗？”

林夜沉默了很久，久到车厢外的雨声都变小了。

“他让我记住她。”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另一个维度传来，“但我已经在忘了。”

小七没再说话。她转过身，开始疯狂地敲打键盘，像要把什么东西从世界里删掉。

林夜钻进储物柜，拉上铁皮门。黑暗里，她盯着自己的左手。伤口还在疼，但陈锋的记忆告诉她“疼是好事，证明神经没坏死”。

她闭上眼睛，试图在混乱的记忆残片里打捞自己的东西。

她五岁被养父捡回第七区，那个老酒鬼教会她怎么用提取器，然后在一次黑市火并中被流弹打穿了头。她吞噬了他的记忆，学会了喝酒，结果差点酒精中毒。

她七岁时第一次独立作业，从死人脑子里拽出一段母亲哄睡的记忆，卖给了一个失眠的富婆，赚了三百块。那晚她抱着小七，哼着那首不属于她的摇篮曲。

她十三岁时，小七发了三天高烧，她冒险去了天穹区，听见两个白大褂说“暗能者”。她回来查遍所有黑市数据，没找到答案。

直到今晚。

直到她主动按下那个逆向开关。

【暗能者，熵值：12%】

那个机械乌鸦投出的文字，像刻在视网膜上。

合作。

跟谁合作？那只鸟背后是谁？永恒集团？反抗军？还是更恐怖的东西？

林夜猛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了声音。不是陈锋的记忆，是真实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机械的振翅声，很轻，但在第七区的夜里，任何机械声都代表着危险。

那只乌鸦追来了。

她翻身下柜，动作轻得像猫。陈锋的潜行技能还在她肌肉里，她没发出任何声响就摸到了车厢唯一的观察窗——一个被腐蚀出的小孔。

她往外看着。

雨夜里，那只金属乌鸦停在铁塔顶端，蓝羽在酸雨中泛着光。它没动，但右眼摄像头正对着地铁车厢，红光一闪一闪——它在扫描。

林夜的后颈渗出冷汗。她的身份芯片是伪造的，小七的也是。一旦被扫描锁定，永恒集团的悬赏令会在三十秒内更新她们的坐标。

五千块，暗能者**样本。

足够让整个第七区的鬣狗发疯。

她退回管道口，对小七做了个手势——那是她们之间的暗号，意味着“有东西盯上我们了，启动A计划”。

小七没动，她盯着读卡器的屏幕，嘴唇惨白。

屏幕上，陈锋的芯片数据流正在重组。但重组出的不是记忆，是一行文字：

【PE：暗能者基因序列NO.7】

【目标状态：已觉醒】

【清除优先级：最高】

【执行者：时渊】

小七的瞳孔在颤抖。

林夜从没见过她这样。小七是纯人类，但此刻她的表情像被数据流夺舍了。

“时渊是谁？”小七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夜摇头。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个时渊，就是那只乌鸦的主人。

因为下一秒，车厢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通过机械乌鸦的扩音器，冷得像是天穹区吹来的风：

“编号07，我再问一次。”

“合作，还是清除？”

林夜的手摸向腰间的数据提取器。

熵值12%的她，加上陈锋的战斗记忆，能否对抗一只机械乌鸦？

不，她要对抗的不是乌鸦。

是那个躲在黑暗里，知道她是NO.7的男人。

她没回答，而是按下了提取器的逆向开关。

探针弹出，她对准自己的颈侧接口——那是养父给她装的劣质货，位置偏移了三毫米，经常漏电。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陈锋的残存意识还在她脑子里，像没删干净的缓存。

她要逼问他，NO.7是什么，PE是什么，时渊是谁。

代价是，熵值会涨。

可能是13%，可能是15%，可能是20%。

但她没得选。

在第七区，信息比命贵。

而暗能者的命，是最贵的。

探针刺入的瞬间，林夜听见小七大叫起来。

但晚了。

陈锋最后的记忆碎片被激活，不是关于女儿的，是关于一个实验室。

白得刺眼的天花板。

穿白大褂的人影。

培养皿里漂浮的婴儿，额头上纹着数字——07。

林夜看见了自己。

或者说，她看见了十二年前，被制造出来的自己。

熵值疯狂跳动。

【13%……15%……18%……】

乌鸦的红光骤然熄灭。

男人的声音最后一次传来，这次带着一丝兴味：

“原来你会自我溯源。”

“很好，07号。”

“要不我们来谈谈，怎么毁掉永恒集团。”

林夜跪倒在地，口鼻溢出鲜血。

她吞下了自己诞生的秘密，代价是，她正在变成不是人的东西。

但那句话，像火种，落进了她12%还是人类的灵魂里。

毁掉永恒集团。

她抬头看向小七，那个女孩眼睛蓄满了泪水，哭着对她喊：

“姐姐，别吞了！你会消失的！”

消失？

林夜笑了，满嘴血腥。

她早就消失了。

从十二年前，被泡在那个培养皿里开始，林夜这个人，就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编号07，一个行走的吞噬机器。

而现在，这个机器，有人想借刀杀人。

她爬向小七，把沾血的手按在读卡器上。

“帮我。”她说，“我要找到时渊。”

“然后，”她盯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像要把字咬碎，“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暗能者。”

乌鸦振翅，消失在雨夜。

而第七区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激活了。

【熵值：21%】

【人格稳定性：濒临崩溃】

【合作意向：确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