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无法照耀所有阴影,而帝国这座华美宏伟的大厦之下,也掩藏着无数肮脏黑暗的角落——
那被上街区所唾弃的,引为耻辱的,下街区后三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首都的阶级开始固化,并以不同身份、权势的人群集中居住的地区划分为上下街区。
上街区一共有三区,一区为国王居住的宫殿,二区为首都各大贵族世家们盘踞的地盘,三区则为高等身份的居民,及大多数公立学校和医院开设的地方。
首都的上街区是帝国的象征,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人们穿着体面、衣食无忧,街道整洁而干净,祥和而安宁。
而与之仅隔一个街区的下街区,以仅有上街区一半的土地,容纳了近乎于上街区三倍的人口。
高而密集的楼房如同蜂巢般紧促,蜗居于此的人们也如工蜂般忙碌勤恳,他们从事着上街区几乎所有体力劳动,来换取不足当地区十分之一的薪资。
每天下街区的居民便集中搭乘车辆通往上街区,在经过两街区分界的铁丝网时,逐一刷验身份证明,然后才被允许进入上街区领地。
对,在上街区和下街区之间,横亘有一排铁丝网,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将尊贵的上街区拱卫其中,守护它的高傲不容觊觎。
而这,与当年的安宁没有一点关系。
她出生于下街区第六区,位于阴影的最深处,也是整个帝国最混乱、最阴暗的地方。
下街区分为六区,前三区是上街区主要的劳动力来源,虽然大多只能从事体力劳动,但能享受到基础的医疗和教育资源,运气好的也能跨越阶层一飞冲天。
而后三区的居民待遇则有着天壤之别,这里有着首都最为贫瘠的土地,却承载着最肮脏、沉重的重工企业,容纳着首都最穷凶极恶的罪犯。
户籍登记为后三区的居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上街区,无法报考高等学校,更不能进入政府部门工作。
这片被遗忘的流放之地,人们只能在排放着浓烟的工厂中如颗螺丝钉般庸碌一生,再被埋葬于这连空气都泛着恶臭的地方,湮灭为尘土——
安宁的父亲便是后三区众人中最普通的一员,他在第六区的化工厂里上班,每月领着五百块的薪资,有着周围所有人具备的恶习,酗酒、赌博、暴力……
安宁的母亲是个可怜人,但也许也是个幸运的人,因为疾病,她早早便离开了人世,不必再受这些苦难。
在她所工作的化工厂里,因为防护措施的不完善,危险品泄露,一半的人都死于这样的病。
但上面的人一层层施压下来,死去的人没有得到一点赔偿,还活着的人也为了一点口粮而不得不忍气吞声。
安宁早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而或许是母亲去世的原因,也或许是本性如此,父亲变得更加好赌堕落起来,终于在安宁五岁那一年,他将她卖了出去——
只卖了三百块。
贩卖人口,赌博吸毒,这在混乱的第六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早早懂得这个道理的安宁,在被那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头从醉醺醺的父亲手中领走时,手里抱着母亲给她做的兔子玩偶,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重复着一个词:
三百块。
那是她被卖掉的价格。
直到她被领到一个荒废的地下室,那里挤满了脏兮兮的小孩,小到襁褓中的婴孩,大到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么多年龄参差不齐,模样人种各异的孩童挤在地下室中,像一窝灰溜溜的老鼠,眼瞳里闪烁着冷漠的光。
安宁被老头随意扔在一个角落,她抱着玩偶蜷缩成一团,机械而麻木的重复着那个词语,直到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才迟钝的抬起头来,看见一张脏乱得看不出模样的稚嫩脸庞。
“你在说什么?”男孩皱了皱脸,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安宁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道:
“我被卖了,三百块。”
听到她的话后,男孩明了的点了点头,亚麻色头发的脑袋得意的晃了晃,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那我比你厉害,我是五百块!”
看着他那样高兴的模样,安宁怔愣了一会儿,片刻也感到一阵难言的欢喜起来,她抹了抹干涸的眼眶,缓缓弯起了嘴角。
那是安宁和扎诺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她漫长而痛苦的少年时期里第一个朋友、家人。
安宁曾经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却没有想到——她也第一个,失去了他。
……
安宁出神的时间太长,许岳川担忧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伸手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待她回过神来,才挤出笑努力挑起话题:
“安宁,你在首都暂时没有住处吧,我正好有一处空着的房子,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安宁一愣,她倒是还没想这么远。但许岳川说得没错,即使在首都生活了这么久,她也的确没有一个固定的、属于她的住所和家——
而这,或许也是她当年毫无牵挂的离开的原因吧……
安宁还没有说话,旁边的辛西娅已经开始酸了。
“哇,首都的房产啊,不愧是大少爷啊……”
但辛西娅的阴阳怪气只发作了一会儿,很快又被安宁吸走了注意:“安宁学姐之后打算做什么呢?如果常住首都的话,我可以来找你玩吗?”
辛西娅眼巴巴地看着安宁,表情十分惹人怜爱。
安宁笑笑,没有拒绝:“可以,欢迎你来。”
许岳川定定地看着安宁,直到安宁察觉到视线转过头来,他才有些慌忙地移开眼:“但安宁你突然回来,肯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估计在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很忙。”
安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知道莱明曼叫她回来的用意。
不仅是因为萨利斯特,势必还存着靠她的名声和事迹,再鼓动一番士气,好应对多莱的后续策略的心思。
这些安宁都不介意,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算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伙伴,只要能达成目的,做什么她都无所谓。
“不过,我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安宁看向许岳川,突然开口道。
许岳川抬头与她对视时,心蓦地提了起来,他似乎猜到安宁要说什么了——
“你说……”
“我想见许今远。”
时隔多年再次说出这个名字时,安宁的声音和情绪比她想像中平静许多,她伸手摸上颈间的项链,放轻了声音道:
“我听说他被葬在许家的墓地,去那里,还是有许家的人带路比较好……”
许岳川提起来的心在安宁的轻语中一点点落了下去,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沉甸甸的,突如其来的情绪牵引着他同样盖下眼眸,声音也有些哑:
“嗯……我会安排……”
现场的气氛忽的沉重下来,察觉到异常的辛西娅看了两人一眼,也极有眼色的安静了下来。
这样略显诡异的氛围一直维持到他们抵达王宫,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座宏丽的白色宫殿,众人眼中满是惊叹。
安宁看着眼前高耸的大理石雕刻的宏伟大门,始终无法将其和她记忆中被战火焚毁的破损铁门联系起来。
这里,变了这么多啊……
安宁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环视着这幢陌生又伟丽的建筑一圈,最终视线无声的向上,缓缓落在那迎风飘扬的红金旗帜上——
一切都变了,只有这面旗帜,仍然鲜艳而清晰。
……
“我宣誓将永远忠于帝国,捍卫国王的荣光,守护帝国的子民,为之奉献终身!”
帝**事学校的旗帜之下,学员们宣誓的声音震耳欲聋,一张张青涩的脸庞热血澎拜。
这些右手握拳朝着国旗郑重宣誓的年轻人们,是帝**事学校第67届学生,也是最特别的一届——
他们是唯一一届只上了不到两年学,甚至还没有接受完整的军事课程训练,就已经被迫准备要奔赴战场的学生。
因为此时的帝国,正值危急存亡之际,在外敌内乱之下,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帝国已经没有时间让这些战士们长大了——
在今天之后,他们将正式奔赴帝国与多莱王国对战的最前线,处于最危险的战场,正面迎接多莱王国最猛烈的攻击。
唐棣教官一一扫过眼前的学员们,眼眶发红。
他不知道这些人里面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可他知道,他不能阻拦这些年轻的军人们踏上战场。
为了帝国牺牲一切,这就是他们的使命。
宣誓完毕后,唐棣教官将刻有学校校徽的黑色长剑分发给每一位学员。
“这是学校送给你们的毕业礼物,也是想教给你们的最后一件事——
即使弹匣内的子弹都已耗光,即使身边的战友都已战死,你们仍有着这最后一件武器,能给予你们孤注一掷的勇气,燃烧一切,与敌人奋战到底。”
“……奋战到底。”
安宁喃喃着拔出剑来,雪亮的剑光映如眼眸,照出那一点微弱的茫然。
“别听他的。”身后有人拍了拍安宁的肩膀,倾过身来凑近她耳边。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许今远的声音轻轻落在安宁的耳际,蕴着温软的气息,也令她心底漫起淡淡的痒意。
“还有,毕业快乐,安宁。”
说着,一只宽大的手掌在安宁面前展开来,里面躺着一条银色的项链,上面坠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
这时一直微低着眼眸的安宁终于抬起头来,撞进那双一直凝视着她的璀璨眼眸。
“许今远……”
“嗯?”
“……毕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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