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客齐齐下楼,只听得一声“噫”——
接着便是:“不要脸的畜牲!长着张人模人样的脸,你真以为自己算个人了是吧?…好世道不缺镜子,更不缺照妖镜!你他妈仔细打一个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顶着张人皮你他妈的不做人事!……还有那天生就缺根筋的,你仔细看看谁是好人!”
安世得俯身往下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楼上有人喊道:“姜家公子好气派!不知今年要骂什么?”
又有人道:“气派个鬼!喝点猫尿就发疯,一发疯就往这里跑,没地方去了吗?济州有这么个老鼠屎也算没运气!”
门外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安世得挣扎着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到楼下。
那醉汉举着酒壶咚咚两口,擦了擦嘴继续骂道:“应二,还钱!你他娘的还钱!你赶紧给老子出来,别以为能躲一天是一天!你他娘的敢骗老子,你他娘的竟然敢骗老子!…我告诉你,你那点龌龊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哪一日老子不爽快,全给你抖落出来!”
楼上有许多醉客笑了起来,“今年这措辞有意思,应二有龌龊事——这龌龊事是什么事啊。”
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就道:“哎呦哎呦,姜公子,姜家好歹是名门大户,你又是仙遥谷弟子,年年这么骂人,简直羞煞人也!”
地上的人听了这话,乍然起身,恶疾突发一般破口大骂道:“关你娘的屁事!去你的!你他妈家里没死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寡至极!你寡至极!”
围着的人听了这话,都劝道:“快回去吧,你爹好歹是济州有名望的人,你这么糟蹋你爹的名声,他怎么瞑目!”“就是就是,学学你哥哥,这么久都……”
“谁?你说谁?”那醉汉脸上一片阴翳,忽而间将手中的酒壶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说话人身上,“我爹死了,怎么诸位反而下地狱成了鬼了?”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唏嘘起来:“哎呦,这可是仙遥谷的温文弟子,如今怎么变得这样粗俗?你爹那事和我们什么相干,那不是多管闲事自作孽吗?”
那醉汉抄起一旁的木凳直往那人身上招呼,那人急忙躲闪,边躲边骂:“你疯了?还不让人说?”
“姜公子,快些回家去吧!你别打着死了爹的名号污脏大家的眼,谁没个死的时候?谁爹死了不难受?正经回家去,大好的日头别败兴!”
醉汉愤愤道:“鬼话连篇!鬼话连篇!你们都是鬼!”
安世得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前面,在看清楚那醉汉的脸后,眉头登时拧巴起来。
碰巧那醉汉回身,一眼就看了过来:“安世得?”
闻言,四周所有人齐刷刷跟着看过来:“安世得?”
万众瞩目下,安世得咧出一个笑,缓缓抬起手,冲大家招手道:“你们好,啊…”
众人霎时沉默下来。
安世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醉汉眉头紧皱,摇摇晃晃地向安世得走来,见状,安世得立马转身,打算再挤回去。
挤回去哪那么容易,等到那醉汉掰着他的肩膀往回拉他时,他十分后悔适才费尽千辛万苦从后面挤过来。
来不及了……这家伙喝了酒竟然有十头牛的力气……要不是看在他姨母的份儿上,要不是有这么多人,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倒霉弟弟……
拉扯间,忽然一个声音盛气道:“看什么?”
少女一袭红衣,双手叉腰,高挑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晃再晃,额上的红珊瑚珠格外醒目。
门内门外围成蜂窝一般的人全部散去,安世得急忙挣开束缚,整整衣衫,转身过来,这才看清楚来人的脸庞。
是悦乐!东古国唯一的公主,悦乐二字,既是名字,也是封号,据说先国主得这一女时已是不惑之年,出生时天降祥瑞之兆,生得灵动喜人,国主和王后视若明珠。性情毅然,最爱打抱不平,自小也是在仙遥谷拜师,虽然比安世得小,但入门却早,所以安世得常叫她“小师姐”。
悦乐吩咐跟着的人将那醉汉扶了出去,转身走向掌柜前,道:“月掌柜,今年可有桂花糕?”
月掌柜道:“当然有!”说着便吆喝小二道:“快把桂花糕端上来!”
小二手托掌盘,洋洋笑道:“世繁阁酒千万,唯有百花酒,一杯不醉人,两杯喝上头!……桂花糕来啦!”
这时有醉客接道:“三杯四杯荣登仙境!”
悦乐端着桂花糕往里走,一抬头就和安世得碰了个正巧。
安世得欣喜道:“小师姐?”
悦乐先是一顿,随后复以十倍的欣喜,“安世得?你是安世得?你真是安世得?”
一连三问,一问声比一问高。
安世得拉着她的胳膊朝里间走去,“我是我是!我真是!”
“你到底去了哪里啊!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很辛苦,很辛苦啊!”悦乐攥着安世得的手,眼中的泪直流。
安世得急忙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嘛!…你别哭你别哭……”
悦乐接过安世得手上的帕子,问:“那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走不走倒是不知道,”安世得缓声道,“不过不会了无音讯。”
悦乐点点头,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安世得,道:“尝尝吧,很好吃。”
二人一齐坐下,悦乐就同身后的小姑娘道:“你快去,把他叫来。”
安世得微愣,问:“谁?”
“一个人,”悦乐端起百花酒,喝了一小口,又道,“一个见到你会很高兴的人。”
安世得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谁呀?还有除了你之外见到我会高兴的人啊?…嘿嘿嘿……到底是谁?”
悦乐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安世得点点头,又问道:“小师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瞒你说,我是从宫里偷偷溜出来的。”悦乐低声道,“叔伯近日不知道抽的什么疯,总想把我嫁出去。”
安世得惊讶道:“啊?!你都要嫁人了?!”
“嘘——声音低点儿,”悦乐着急地向四周看去,见没人注意,又道:“是叔伯——我哪里想嫁人,是叔伯着急。”
安世得见悦乐低着脑袋,面上无半分喜欢,尽是愁容,就问道:“是谁能娶到我们悦乐公主啊?”
悦乐噗地一笑,随后无奈道:“姜语迟。”
“谁?!”安世得猛然起身,“你说谁?”
“就是他,姜语迟。”悦乐拉他坐下,“我不想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喜欢骂人,你刚才也瞧见了吧。”
安世得实在震惊,他对于悦乐的记忆,还停留在一起上树偷鸟蛋,那是他为数不多能从元虚真人手下逃出去四处游玩的时候。而且,悦乐为什么会嫁给姜语迟,这两个人可是八竿子打不着一下的啊。
安世得怔怔地看着手中喝了一半的甜酒,半晌不说话。
悦乐抬手,又递给安世得一块桂花糕,道:“算了算了,不说了,反正成婚之日定在游花节,还有整整五日,到时再说。”
悦乐脸上的愁容一消而散,招呼月掌柜端酒拿菜。
安世得仍是不放心,将手中还剩一半的桂花糕放下,“小师姐,你…真的没关系吗?”
悦乐先是一愣,遂即笑道:“放心!我是谁呀,我是楚悦乐,悦乐悦乐——”
安世得面露喜色,“是悦是乐!”
说罢,二人一同笑起来。
“安世,你这些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啊?我托师父找你,却被他骂了好一顿,他说你是个人,又不是孩子,叫我不要瞎操心……我写了好多好多信,托师父帮忙带给你,他还是不应我。”悦乐才散下去的愁绪此刻如入水的浓墨,再度晕染开来。
“去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安世得淡淡一笑。
“有意思?那可以带我去吗?”
安世得大笑起来,回道:“太远啦,你呀,还是不去的为好。”
悦乐见他这样说,便没有再问下去,只把桌上那道“神仙迷瞪肉”推到他面前,道:“这个也好吃。”
安世得看向菜色,点头称赞道:“快让我尝一尝,我一早就注意到了!就是没时间下筷子!”
“那你可知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安世得夹起肉的筷子一顿,道:“火炒……大肉?”
悦乐发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呦哎呦,可笑坏我了!特意准备这菜的人听到你这么说,怕是要哭个三天三夜喽……”话落,悦乐继续笑起来。
此时店小二过来送酒,见悦乐笑得人仰马翻,也跟着笑起来,向安世得道:“这叫‘神仙迷瞪肉’,我们这里除了这一道菜有个正经名字,其他都没有。”
言毕,一边笑一边念叨着“火炒大肉”就走了。
安世得心中疑惑,这不就是辣丁子炒肉,怎么神仙吃了就迷瞪呢?
他吃了也迷瞪啊。
今日厨房里的人一定是辣丁子放多了!
说笑间,外面门口进来个背着大刀的少年,进门便道:“老板、老板,快,给我盛两碗饭,再把你们这里下饭的菜全部端上来……饿死我了……哦对了还有酒、拿最好的酒上来!”
店小二一听这话,分外高兴,扯开嗓子牟足了劲儿大喊道:“好嘞!客官您请坐!请上座!”
安世得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朝外看了看,但并没有看到人。
再夹起一筷子神仙迷瞪肉正要往嘴里送时,左手侧忽然坐下来一个疾影儿,“安公子?”
安世得匆忙抬头一看,原来是鬼娘娘。
“鬼娘娘?吓我一跳…你…你咋又回来了啊…你不是走了吗?”安世得舒了一口气,慢悠悠问道。
“走了还能回来啊!”鬼娘娘笑道,转向悦乐,“姑娘,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悦乐点头。
“你回来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安世得递给鬼娘娘一双筷子,问道。
“有,当然有——十日之后你去苍梧山可不可以把我也带上啊?”鬼娘娘双手抱拳,“我有一个心上人,还有一个闺阁好友,如今都藏在那山中……”
悦乐双目圆睁,好奇地等着下文。
鬼娘娘掩面,双眼逐渐猩红,“他们走不出来,我想去找他们…我一个人上不去那座山……”
安世得见她眼泪就要落下来,当即道:“自然可以,我们正好可以做个伴。”
悦乐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带我一个呗。”
安世得道:“不行,太危险。”继而想了想,又道:“好吧。只是你叔父那里怎么说?”
悦乐道:“他呀,他最近繁忙得很,我的婚事一概不问,要不然我怎么能溜出来…”
鬼娘娘接问道:“婚事?姑娘你要嫁人?”
悦乐失落地点点头。
鬼娘娘便笑道:“姑娘嫁人,总会有这么几天愁闷。等过了这些日子,也就好了。”
悦乐悻悻道:“可是我并不想嫁……三意桥上还要闹新轿…要是有人能代我嫁…哎。有了!安世,我有个好主意!”她登时计上心头,“对、对!就这样!”
安世得疑惑地看着悦乐,“什么主意?”
悦乐十分认真地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你替我嫁!”
“?……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不行!”安世得连连摇头,拒绝道:“不行不行,这主意不成…绝对不成,我一男儿郎,怎么能代你嫁给姜语迟呢,他,他可是我亲姨母的儿子,再说……不成,不成。”
“你放心,到时你以鬼面装扮成我的样子,一路上只要不说话,这就好说了嘛!”
安世得满脸写着不成,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悦乐却道:“你代我走一走三意桥就好,闹轿实在废人…你就代我走一趟嘛!求求你……”
见悦乐话已到这般地步,安世得一张脸皱得不成样子,纠结良久,才应道:“好、好吧…”
悦乐满心欢喜:“那就这么说定了,游花节那一日你在城中月老祠等我!放心,你绝对不会和姜语迟碰面。”
安世得不解,新郎官儿既然是他,怎么可能见不了面,于是问道:“为什么?”
悦乐不答,只是保证道:“绝对不会!”
安世得一头雾水,他听不明白悦乐的意思,细问又问不出来,心下正困惑时,忽听得外面月掌柜厉声道:“你是哪家的公子?”
三人一同起身,到外面时,这才得知原来是一个公子吃了饭不掏钱。
有人道:“瞧着公子不像是吃不起饭的样子,这样满身金银珠宝,随便一个就价值连城,如今怎么会没钱呢?”
那公子把钱袋彻底翻出来,道:“我真没钱…呐,你看,我这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样,我把我脖子上的金锁给你,如何?”
月掌柜道:“一分钱一分货,你这个锁儿够买我十顿,你乐意?”
那公子道:“不乐意也不成啊,这样,我把这金锁留给你,日后把这十顿饭补回来如何?”
月掌柜接过金锁,笑着点头道:“行啊,你乐意就行!小二,找纸笔来,记在账上…你叫什么名字?”
那公子道:“李通天。”
月掌柜又道:“家住何处?”
“琅岓峰风阆居。”
安世得匆忙上前,细看了一眼那公子,二人对上视线后,一同道:“你怎么在这里?”
安世得两眼一黑,顿时慌了起来,“你怎么跟来了?”
李通天道:“这话我应该问你,前一夜说好带我来济州,第二日天没亮你就消失了。”
闻言,安世得讪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悦乐见他二人似是熟人,仔细把因缘前后问了个清楚,这才知道这李通天是安世得在蓬莱境结识的好友。
四人复又坐下,这时又听月掌柜吆喝道:“小二,寻了前些日子的米蛋糕来。”
李通天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就掐着手指算道:“有妖气、有妖气……大事不妙,有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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