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千里木以前除了树就是树,现在反而多出一个长棚,长棚前有一凉亭,凉亭之下是一方板木桌,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另有围炉,似乎有主人招待客人。
安世得至这亭前,见上面四个大字“不散筵席”,左右又有对联,题道:
“聚到散时方知聚,散终聚时长相知。”
赶了两日的路程,安世得终于找到一个能落脚休息的地方,见这长棚无人看管,因问道:“有人吗?”
上方忽然冒出来懒洋洋的一句:“谁呀?惊扰我老汉好梦!”
安世得循着声音向上面看去,这才看见有个白发老翁正躺在椽木上摇着一把破扇。
见来人,白发老翁便从上面跳下来,安世得心中一骇,直至老翁平稳落地,他才松了口气。
“哟,是个年轻人。”白发老翁一身破布烂衫,腰间挂着个酒葫芦,似有醉意,“你从哪里来啊?”
安世得被这问题问得发蒙,道:“我…四海为家…”
白发老翁笑道:“四海为家…看来你是个走江湖的人。”
安世得扶首一笑,面上似有困窘,“算…半个吧。”
老翁顿时大笑,道:“要算就算一个,人哪有半个人…你叫什么名字啊?”
“安世得。”
“安、世、得,”老翁细细念着他的名字,抬头看他一眼后便去煮茶,“嗯——你的命,有良人等待。你既然是安世所得,那这良人还需要你洞察秋毫才能找到。”
“良人?”安世得正要问下去,老翁就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只说了一句:“良人不在天边。切记。”
安世得并不解这话,“老先生,您是卜卦仙人吗?”
白发老翁笑口大开,“我怎么算卜卦仙人——我也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哈哈……我老汉年近七十,还是头一次遇见叫我仙人的。不过你乐意叫,倒是可以叫我‘长棚仙人’,或者‘看棚仙人’,我自己守着这长棚很久很久了,今日才见到人…你看——”
安世得望向长棚,连廊幽深,向东方隐去,神秘莫测。
“你想不想去里面看看?”
安世得匆忙点头,将不离箫和一捧花放下,就要跟着进去。长棚仙人见他兴致冲冲,招手叫他坐下:“不要急。我老汉要劝你一句,待会儿看到的东西,切勿挂在心头,只当你看了一出戏。”
安世得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试探着问道:“这长棚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长棚仙人大笑:“没什么,只有几道命途,说人事天命的,无甚关系——你记着我说的话就好。”
安世得虽不解,但还是将不离箫和花安置好,跟着长棚仙人走了进去。
长棚从外看并无奇特之处,但里面却别有洞天,南北两侧的坐廊似乎连成一条路,这条路上春和景明,似乎是一副山水卷轴。安世得抬脚往里走,但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堵住了去路。
“那不是你的路,你走不了。”老翁道,“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一条路要走,谁都不能走别人的路。这条路独一无二,或许平坦光明,或许坎坷黑暗,但无论哪一种,旁人无论是谁,哪怕再亲近,也不能改变半分。”
安世得看着那条春和景明路,忽而乌云密布,顷刻间阴雨连绵,和着泥石,一顶红冠从天而降,风雨骤停,又是一派祥和,有仙壶浇酒,那红冠便将酒水全部盛装起来,似乎在等待醉酒人来将这盏酒一饮而尽。但久久没有人来,便有几句话道:
“心命难挨生命,死局好走活棋。人说剑走极锋,尔道锋走偏剑。世情薄厚莫再论,薄命公子天无双。便等杨花落尽,细听子规啼。”
安世得正疑惑,就听长棚仙人道:“这一道已结,该是下一道了。”
安世得继续往前,便见一座青山,山上杨柳依依,随风而动。那风似从四面八方来,杨柳一时间没了主意,便再无翩然之意。忽有白鹤立于山头,继而有几句话道:
“远山有神仙,居水掠黛青山。甘苦半生愁不续,一载生途寻死路。肝胆相照第一人,古今江湖白鹤仙。”
安世得继续往前,忽见一条血河,河岸站着一亭亭少女,身着红衣,举着一柄长剑同身后千万冰骑对峙,忽而又把剑架于脖颈上,到此,少女不知去向,唯剩红衣留世,细看那红衣,只觉颜色更深,再便是几句话:
“娇生惯养是假象,深明大义赴荒野。痛弃闺阁女儿装,铁马冰甲血漫山。”
安世得再往前走,便见一孤魂于树下许愿,树上只挂有两个红果,红果一旁有几句话道:
“借貌画皮枉世愁,孤魂一愿沥心血。问命不甘死非命,借貌不合活是人。”
这一道结束,长棚骤然黯淡下来,安世得只见来路,一只缱绻小狐悠悠而至,小狐身后有一朵双色莲花。长棚仙人笑道:“这般心急。”
安世得惊叹道:“这是莲狐。”
“你认得?那便好说。”长棚仙人指向一旁的神鹿,四周遂即明亮,“你看这一道。”
安世得看向那神鹿,听长棚仙人道:“这是远天神鹿。”
神鹿活灵活现,两只鹿角上挂着鲜艳的藤苏,背后有一支庞大的笔,笔尽天下,有几句话道:
“万年神君半月格,一朝纸笔换苍生。生来天痴人不解,自此走劫济孤苦。遥知六玄无命花,相知相惜错相逢。”
“神鹿是这世道的福星。”长棚仙人默默赞叹,随后指向下一道,“你瞧这一道,更神。”
一眼望去只见金光,九条神龙盘绕在锦云之上,围着一颗明珠盘旋,安世得不觉赞叹,只觉得这九条龙合在一起像极了那土色盒子上的藤苏络。
长棚仙人道:“这是吉祥锦簇痕。”
安世得凑近细看,这才看到几行字:
“秀面莲心,笑意盈盈;怀南安箫,洞彻苍苍。远天有神,拥九脉息神,然九火抵之;一泽一泽,烟灭灰飞。贪嗔一落换生许,茫茫深地命非绝,好有悲行僧,孤守两千百!”
安世得读“怀南安箫”这一句,总觉得十分熟悉。
再看下一道,是一个襁褓幼子,登天梯取笔,有几句话道:
“有姓无名,难逃生天。襁褓棋子,挣命还恩。管你心怀天下事,三昧真火不近泪。望通天,望通天,祈求天公好手笔,赐尔一等宽阔命。”
安世得看来更加不解,因问道:“襁褓婴儿,如何登得了天梯,要取一支比自己还要庞大的笔,这如何是真?”
长棚仙人便笑:“这便是走道的事。”
安世得稀里糊涂的,再往下看时,只见一棵参天大树,这树比山还要高大,树上写着几句话:
“古木恒心登仙途,同天再借五日雨。一人二山三命网,祛魔赶妖永生事。”
挨着这一道的是一片雪,有人在雪上凌寒煮血,雪上两行血字:
“芝兰玉树,凌风傲寒。守一木,痴一生。问尔苍穹天不破,无人能比少年君。”
这一道看完,来路的小莲狐蓦然消失,安世得正疑惑小莲狐的去处,就见脚下流水潺潺,鞋袜却不曾湿透。左右两端看时,见云散,见花开,芳草萋萋,晴川历历,似雨后江天晓。有言道:
“非人非鬼,亦仙亦魔;祈一愿以成新药,换一骨自许赤白。悲孤生,悲孤生,一盏明灯赴六玄,苦求黑白莫收命,莫收命,了却人间赴蓬莱,好梦生,好梦生,再赴深地两千百,自此悠悠世景繁。好梦成。”
看完这一道,长棚仙人缓缓拍着安世得的肩膀,似乎很是欣慰:“好小子!命里虽缺了很多,但有这一道足矣!”
安世得刚要问这话是何意思时,就见下一道上遍地泥潭,路的两侧种满了柳树,适才的小莲狐不紧不慢自远道而来,折却柳枝,写下一行字:
“穿云覆雨济世狐,一道春途半斗秋;平生笑语难掩哭,杨柳玉笛江天晓。”
又有几句话跟在其后:
“腹内草莽,行动散漫,伶俐一张好嘴,哄得众人大笑;脑中空空,浮想登仙,安得一身废皮囊,原是案上花纹瓶,人摸得也打得。一道不甘逆天行,许一百花赠世人。”
安世得看完这一道默不作声,在这一道前驻足良久,问长棚仙人道:“仙人,走道一定要风雨交加吗?”
听了这话,长棚仙人粲然而笑:“世人皆有自己的道要走,这条道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亲近也好,疏远也罢,虽说无法改变,更无法探足,但能遇见,并在这命途上添一两笔,那便是缘分——往后风雨,往后阴晴,往后坎坷与顺途,便只待归远,以求繁华世。”
安世得沉默不语,须臾,垂着的眼眸里渐渐燃起一丝光亮,“看下一道吧。”
长棚仙人拉住他,“安世得,前几道记住也无妨,但这接下来的一道,你务必当作戏语,看过便忘……”
安世得迫不及待想看看长棚仙人口中的下一道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叫仙人再一再二地提醒。
这一道景未出,先有几句话道:
“一愿千年往复,二生逢春逢夏。非贪非嗔非痴,亦念亦盼亦顾。白茫茫六捧白骨,暗沉沉永世无望。我叫纸笔添一字,神鬼不敢逆我意。主沉浮、主沉浮,可叹怜得舟上绪,应是好果莫土生。”
几句话结束,便见这一道远方有双生天虹破晓而出,天虹之下是春意盎然之景。不多时,双生天虹便随风而去,继而云雾缭绕,云端有高楼起,楼前有人影,细看原来是一对父子,似乎幼子要远行,因而拜别父亲,父亲为他加冠戴冕,祈祷他一生顺遂。
长棚仙人将手中的破扇一挥,这一道便燃起熊熊大火,霎时间烟火漫天,春意盎然之景渐渐消退,只留近处一处荒坟。
安世得转头看向长棚仙人,十分不解。
长棚仙人再挥扇,便见近处的荒坟上卧着一只赤色小狐,那小狐双眸微微抬起,双色眼瞳中似有一丝淡漠,一动不动,只卧在那里。
长棚仙人摇摇头:“神不似神,魔不似魔——罢了罢了,且道风起又落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
往前走还有几道,安世得仍想继续往下走,长棚仙人却拦住他,“足矣足矣,再看下去我老汉可要遭不住了!”
安世得挣不脱长棚仙人的手,只好被他拉出长棚,再回到凉亭之下。
“仙人为何不叫我继续看下去?命途道……很有意思……”安世得抱起不离箫,放在一旁的空闲处,坐了下来。
长棚仙人甩袖而笑,“花木海海,我们这一生遇见几个便足够了!”又看向不离箫,“你这花从何而来?”
安世得看了一眼花,手指轻抚,眼中满是笑意:“是一个我找了很久的人送的。”
长棚仙人不语,默默拿起那花左瞧右瞧,随后便放下,开始煮茶。
安世得见他不说话,就问:“这花,是有什么问题吗?”
长棚仙人先是叹气,犹豫了许久,“也罢也罢,我来这一趟总不要白来——这花叫做灵妙莲。”
安世得登时十分惊讶:“灵、灵妙莲?……这是灵妙莲?”
长棚仙人见他十分惊奇,又问:“送你花的人可是一头白发、双色眼瞳?”
安世得摇摇头,再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是有一头白发,但没有双色眼瞳。”
长棚仙人叹息,“你可知蓬莱莲花神的奇事?”
安世得迟疑地看着长棚仙人,“略有耳闻……只是不知这与送我花的人有什么关系?”
“灵妙莲少有人有,除非他是莲花神——送你花的人就是莲花神。”
“莲花神?”安世得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机一般,“…不对啊,当日我听说过莲花神,他有一头白发、双色眼瞳…送我花的人确实有一头白发,但没有双色瞳啊……”
长棚仙人见此,立即收了这话,笑道:“哦…那看来是我老汉算错了……”
安世得紧紧追问:“那…灵妙莲呢?”
“灵妙莲就是灵妙莲,走道的花,成药的蛊……”说着,长棚仙人忽而端坐,无比激动道:“说起这个,我可要给你讲个故事。”
安世得顿了顿,“什么故事?”
“莲狐幻瞳。”
安世得双目圆睁,十分意外:“幻瞳?”
长棚仙人嘴角微微扬起,“这么说,你听过?”
“也是略有耳闻,并不知真假……我只知道莲狐是千年奇药,幻瞳……我听过一半,人们说这只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长棚仙人笑容可掬,缓缓而语,“这是真的——世人知莲狐是千年奇药,但其实啊,这只是他被视为奇物的一个原因。”
“抛去千年奇药这一说,莲狐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像我今日要讲的幻瞳就是。……且说千年前有一只莲狐,未得人形时某一日看到幼子和父母在一处水岸上玩耍,幼子不小心落水,他的爹娘一个比一个着急,纷纷跳入水中相救。那莲狐看了后便感叹:‘若我有一日也可得父母疼惜幼子之情,便不白活了。’估计是上苍可怜他孤身一狐,于是叫他无意中发现了仙丹,那莲狐吃了以后功力大增,不出几日便修得人形,修成个三岁儿童,掉在冰天雪地的山坳里,被一个拾柴的人带回家,拾柴人夫妻二人十分高兴,本就没有孩子,如今得一子,别提有多高兴!自此,小莲狐有了日思夜想的父母,心愿已成,自然也是十分高兴。”
安世得拍手,“好!好!”
“这莲狐长到十六岁,长成个俊美的小伙子,有了心心念念的爱人,二人的父母便说定了婚事。……纳吉问聘,十里红妆,本来是一桩美事,只可惜他们成婚那天,莲狐却突然消失。人们从天亮找到天黑,再从天黑找到天亮,终于在山坳里找到了昏迷的他。”
“一日、两日、三日……这莲狐终于醒了过来,众人都替他高兴,可高兴了没一会儿,人们就发现他的双眼变幻成两种颜色,妖异无比。知道的人说这是莲狐幻瞳,不知道的人见了只觉害怕。不知道的远远多于知道的,于是都说这家出了个妖怪。纷纷扰扰,这莲狐不仅没结成婚,就连父亲也因为他被人们指责,百尺高崖掉下去一命呜呼,母亲因此失魂落魄,剃了头发出家念佛诵经……”
安世得黯然,喟叹道:“那莲狐呢?”
长棚仙人却笑道:“寻了两回死,但是他的爱人并没有放弃他,陪他走完了凡道人的一生,老死了。”
安世得若有所思:“莲狐死不了。”
长棚仙人却道:“死得了,这世上谁都有离开的时候。莲狐虽然能长生不死,但若求死,也是能死得了的……只是那个已经幻了人形的莲狐,他不甘心死。”
“所以,他利用自己的起死回生之躯开始炼药。想救爹娘、想救爱人——但可叹生命之灯,不过是此消彼长。”
“炼药需要莲狐的根骨,仙境的医药仙人劝他再三,说‘人有生老病死,以往从未有人炼成此药,多数都是走火入魔,继而身死,你定要三思而行。’”
“莲狐却十分坚定,‘不需三思,若真的可以炼成此药,身死也无妨。’”
安世得茫然:“他成功了吗?”
“没有。他和多数炼制这药的人一样——终局是走火入魔。但他还算幸运,入魔之后又一次遇上了当年的爱人——那爱人转世为人,再次与他结缘。”
“缘分就是这样,莲狐知道爱人的前世,但他的爱人却不知道二人竟然有两世姻缘。也是因为这个爱人,莲狐决定从妖魔道中走出来,只做个凡道人,陪伴爱人白头,直到死去,再也不做莲狐,只做个凡道人……”
安世得觉得故事到此便该是终局,没想到长棚仙人却大笑:“偏偏成了凡道人,失了莲狐根骨,也就是说,他再也不是莲狐的时候,遇上了凡世间的第二对父母,虽是半路的亲缘,但也同一路的亲缘没什么两样。……苦尽甘来,他便像普天下许多孩子一样,期盼早日登仙成神。”
“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好好留住第二世父母,可以说第二世父母的离去,与他有关,但又实在不是他的过错……第一世留不住,第二世仍旧留不住,于是他又想起那能起死回生的药来……再度成魔的时候,爱人也离他远去……这之后,他便疯疯癫癫地活在这个世上……”
安世得哑然,只觉得这故事不好。
长棚仙人长叹一声,道:“凡道人毕竟在凡道,走的自然是凡人的路,生老病死自然都要历一历。一生结束,便忘却一切,喜的悲的,通通不再是心中万难。……莲狐却不一样,不管历经多少事,什么都可能会变,但唯独那双眼睛不会。因为——”
“莲狐幻瞳,一生只为一人。”
“即便他在这天地中销声匿迹,他幻瞳这件事也不会消失。”
“双瞳幻化双色,一只是他,一只是他的爱人。”
“幻瞳刻骨铭心,因此即便他销声匿迹,幻瞳也不会。”
长棚仙人说完,便低下头,久久不再言语。
安世得意犹未尽,遗憾笑道:“莲狐的传闻人人都听过,但都没听全……连我都是这样。”
长棚仙人重新起火,煮出新茶后,道:“这是千里木的仙水,故事听完了,也该喝口水润润嗓子。……安世得,你此行是要去哪里啊?”
“我?”安世得端起茶盏的手没收好,茶汤洒了出来,“我去看看我爹娘。”
“你爹娘?”
千里木是野地,无人居住,安世得解释道:“哦,我爹娘已经离世了。”
闻言,长棚仙人再为他沏满茶,“喝了吧,路途还远,孑然一人不容易。”
安世得点点头,只笑不语。
“喝完就快上路吧,天将晚,你在我这里耽搁太久。去吧。”
“我与仙人相谈甚欢,仙人会一直在这里吗?”出发前,安世得问长棚仙人道。
“你且去,日后若是在这里找不到我,那便向东行三百里,对着天大喊一声,我就出现了。”
“好。”安世得收拾好东西,告别长棚仙人,转身向千里木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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