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柯最后一个笔画落在我掌心的时候,洪轶在地铺上向我们转过了身。
我看着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副餍足的样子,弯着嘴角笑,那模样像是早就料到我们会坐在这里看着他,他笑着往张柯道,“一夜没睡啊。”
张柯,“一夜没睡。”
洪轶伸着懒腰,“胆子大,精神足,你不像是个正常人——你不会是npc吧。”
我转脸看张柯,他从兜里掏出眼镜,指尖把眼镜腿一挑,顺势戴好。
身后有被褥的布料摩擦声,我转头看,老王顶着对核桃眼坐起身,他的眼睛好像睁不大开,就留了中间一条小缝,他现在拿那一条小缝看我们。
“都起了啊。”老王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鼻音。
我有点担心他,他的脸色看上去比昨天早晨更差,整个人有一种颓势,我毫不怀疑他其实并不想醒过来。
洪轶揉揉眼睛站起身,把外套披好,转脸问,“那东西还挂在门口,我们要怎么出去。”
他瞅着张柯,“胆子最大的,打头阵呗。”
老王很没有精神地抬起眼睛往洪轶和张柯看一眼,然后把头垂下去,像只把脑袋一猛子扎进沙子里的鸵鸟。
我看得出来他在害怕,不光是怕外面的尸体,或许还是怕自己不能活着出去,在第一个场子里我也这样害怕。
出乎我的意料,张柯并没有推辞,他从背包里抽了几张纸,拎在手中就开了门。
门外的地上一大滩血,微弱的天光照在上面,一片黑中间有一小片反光的鲜红,看起来血水已经干了大半。
看不清面孔的尸体和昨夜一样好好地挂着,门一开,一股子腐臭味就混着血腥味飘进来。
老王低声咒骂一句,但没有抬头。
我也不大敢往门口瞅,但好奇心驱使我看了一眼张柯是如何把那悬挂着的一堆人体组织给移走。
他踮脚侧身避开尸体挪到了门外,我现在只敢看着他的脸,视线根本不敢往下飘。
他隔着纸巾抬起胳膊在门框上面摸索,我好像听见某种机括微弱地响了一声,然后尸体软趴趴地掉下来,从腐肉中刺出几根小指粗的钢丝。
张柯拽着钢丝,把尸体拖离了门口。
我和老王讲,“不怕了,张平把它移走了。”
老王把核桃眼对着我,“小顾,你说我能出去吗。”
我看着他,我说,“能。”
其实我心里没底。
老王点点头,“小顾,我信你,你说我能出去,我就能出去。”
洪轶在旁边讲,“与其信他,还不如信你自己,在这里说不定他脑子一热就会把你给杀了。”
我回头往他看,“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冷血。”
洪轶笑,“我就是靠着你说的冷血才活到了现在。”
他转而看向老王,“同理,如果你实在活不下去了,也可以把他杀掉。”
老王的神色动了一动,冒上点愠怒,他拎着枕头往洪轶丢过去,附赠他一句,“脑子有病。”
张柯从外面拐进来,讲,“把它扔在最里的房间了,今天我们换一间。”
楼底传来一声惨叫。
是女人的嗓音,尖尖细细,刺得人耳膜疼。
天光从窗帘里投进来,惨白惨白,照着老王的脸惨白,照着洪轶的脸惨白,看着他们的脸,我猜我的脸也惨白。
太凄厉了,不像人,倒像某一种将死的鸟类,一声尖叫断断续续,拉长了,拉成一道夸张的虚线。
张柯站在门口往楼梯看一眼,然后回过头看我。
我一只手把背包拽着,另一只手拽着老王奔到门口,往张柯讲,“下去看看。”
老王在后面拉我,我回头,看见他一脸恐惧地往我摇头,“小顾,我不去,我不要再看见尸体。”
“你不去也行。”张柯讲,“你就留在这里和洪轶搭个伴。”
我看向张柯,“他现在怕得很,你别像这样逼他。”
“哥……”
“好。”老王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张柯,“我就他娘的和姓洪的留在这里,打死我也不要再看见尸体,我就不信那姓洪的还能比尸体更可怕,老子要活到最后,你别想拉我送死。”
然后他看向了我,张柯也看向了我。
我感觉到有点头疼,但我没有过多地纠结,我拍拍老王的胳膊,“不去就不去了,我陪你留在上面。”
老王带着胜利的眼神俯视几级台阶下的张柯,张柯没看他,往我讲,“那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
洪轶在后头挂着看戏的表情往我们瞅,我瞥他一眼,他笑一笑,“我走就是了。”
我瞅着他长腿迈下台阶,胳膊往张柯的肩膀上揽,“他们不陪你去,我陪你去。”
张柯没有拒绝。
我想叫住他,但他头也不回地往下走,我张张嘴,最后还是没讲话。
“小顾。”老王在后面叫我,“我们去找间好点的房间。”
我对于张柯仅有的一点愧疚,在看见老王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躲避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液的时候,彻底消散了。
我想老王好好一个悠闲自在的乐天派能被吓成这样,还不全是拜他所赐。
能对张柯感到愧疚,我都应该怀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得哥尔摩综合症,老王和我十几年的感情,还不足以让我和他对着张柯同仇敌忾吗。
新挑的房间没有原来的那间采光好,刚进去的时候叫人感到从早晨掉进了黄昏,开了灯之后,就又从黄昏掉进了灯火通明的黑夜。
刚要把门关上,一个人影卡住了门缝。
是带着老王进场的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姑娘。
她捂着胳膊,哭得很有点梨花带雨的意思,她先是看着老王,哽咽着讲,“不是我要拉你进来的。”
我回头看老王,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门把手,用力把门往外推。
姑娘几乎整个身子都抵在了门上,她哭得更厉害,“救救我吧……”
情急之下她捂着胳膊的手一松,决堤的血就从她的胳膊上淌下来,飞快地染红一片布料。
我闻见了老王说的小熊宝宝香水味,很可爱的味道,是让人觉得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叫我想起了小婴儿身上的奶香。
老王推门的手顿了一顿,似乎是有片刻的犹豫,那小姑娘瞅准了这一刹那的时间,倾斜了身体重重一撞,老王下意识地也斜了半边身体要撞回去,我看着那小姑娘一个踉跄,有点急道,“算了吧。”
老王看着我,我说,“算了吧,放她进来吧。”
他讲,“小顾,就是她带人把我绑走的。”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小姑娘哭得像快要断了气一样,一边哭一边在外面求,“不是我要抓你的,不是我抓你的……求求你了,他要来了,就放我进去吧……”
老王还是看着我,“小顾,是她绑了我啊——你怎么能这样云淡风轻地要我放她进来。”
云淡风轻。
我呆愣地看向老王,他也呆愣地看向我,他在小姑娘的哭声里几乎微不足道地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没事。”
但我没想到老王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甩了门把手,一声不吭地坐到后面的床榻上,目光钉子一样钉住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和我说,我把选择权给你,你关了那扇门,我们还是朋友,可你一旦开了那扇门,往后我就需要仔细斟酌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小姑娘捧着胳膊,几乎是跪在了门外。
她的脸颊亮闪闪一片,鼻尖还挂着泪珠,她胳膊上一道很深的伤口,伤口处的皮肉外翻,我甚至能看见血液背后带着鱼鳞样花纹的皮下脂肪。
她继续哭着说,“他不知道等级D和规则,但你总该知道,求你放我进去吧。”
我看着她的伤口和伤口上的血,最终还是开了房门。
小姑娘连走带爬地进屋来,老王本来看着我,但他现在别开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走过去,他问我,“规则之前听张平讲过,那么等级D是什么。”
“D是……”
“小顾。”老王打断我的话,“我不想知道什么等级和规则,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看着小姑娘,“还有,为什么她知道你了解的很清楚——连我都不知道。”
我说,“因为我比你先被抓过来。”
“十几年下来了,咱们的友情,你他妈的最好别骗我。”
老王始终不肯再看向我。
我没办法,于是只好先去给小姑娘洗伤口,就在我给纱布打结打到一半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很熟悉的声音,是背心大叔。
他在外面问,“你们有人在里面吗。”
我应一声,“有。”
他紧接着讲,“开门放我进去,屋里有杀人狂。”
我整个人被丢进真空一样,手上的动作猛然停下来。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小姑娘,慢慢离她远一点,从腰上掏出了枪。
但她并没有看向我,只是一脸恐惧地盯着房间的大门,“他来了……他来了……别开门!别听他的话——他来了!”
“谁来了?”
“他来了——杀人狂!他现在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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