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欢喜有人愁,白落生人在家中坐不舒坦,季宕却牵着骏马乐得自在。
不过他一身粗布简衣,显然是最次级的下人装扮。
季宕眼看着少爷兴冲冲下了马车,直奔白落生小屋,前行都不忘带上自己经典的小学鸡嘴炮,他想凑上去都讨不到空闲。
在旁人看来,就是他想上前服侍少爷,却被直接无视。
同行的马夫不忍直视:“……你又得罪少爷了?”
季宕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怎么能说又呢?”
他一回头,发现确实熟悉。
这不是他昨天报到时,少爷正拿鞭子抽打的小厮吗?
“莫非,你也被扔来掏马粪了?”季宕眨眼。
小厮:“……没有那种惩罚。”
且不说“也”字怎么来的,他们撑死也就是牵马的马夫吧!哪来的马粪啊!
但他从家仆变马奴,是他连夜找管事换的活。
他一个下人得罪了少爷,机缘巧合算是留了条命,当然要想办法避免和少爷碰面。
“我叫王丙,昨天多谢你带我回房。”
季宕点了点头:“你被打得那么重,还来做牵马工作?”
“我就是个下人,就算缺胳膊断腿也要优先为萧府做事。”王丙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你不是暗卫吗?怎么也来牵马?还这么……”
这么开心的样子?
季宕垂头丧气:“因为被罚了啊。”
王丙:“……??”
季宕又唉了一声:“少爷不敢面对我,直接把我发配来当弼马温了。”
王丙:“……”你正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玩意。
“不过至少还能见到少爷。”季宕一转刚才哀怨语气,迅速变脸成笑嘻嘻的样子,“我可不能错过少爷驾着八匹大马串门的场面。”
王丙从头到脚扫了季宕一遍,然后迅速撤退。
季宕:“这就没必要了吧。”
王丙:“你真的是暗卫吗?不会是哪家公子来扮穷拿我们寻开心?”
他也是看过话本的,扮猪吃老虎的戏份也是读过的,他严重怀疑季宕这么嬉皮笑脸,是因为自身有大背景做倚仗。
这样也就说得通少爷为何会怕他,不敢面对他了。
但为什么把人赶来当马夫就难解释……
“想太多可不好,咱们就是一下人,只管操心手头的工作,其他的想得越多越容易麻烦缠身。”季宕见人走神,非常熟练给了个脑瓜崩。
王丙:……很难不多想吧?
就算不是暗卫,只是普通的下人,也未免嚣张过头了吧!
“那你,干嘛总是得罪少爷?”
“我哪有?”季宕挑眉,“分明是少爷自己容易破防,我可什么都没做。”
“而且我可是暗卫,暗卫的守则就是对主子忠诚,我怎么会做对不起少爷的事呢?”
季宕一身气势站如松,乍一看真是有理有据。
王丙又撤了一步,拉远距离:“你连主子都不叫,哪里忠诚了……”
他还是躲远点吧,虽然这人好心捡了他一把,多少也算是间接的救命恩人,但王丙严重怀疑这人活不到去见明天的太阳。
萧七少爷怎么可能容得下这种放肆的家伙在身边!
“叫主子就能判断忠诚?未免太片面了,我对少爷的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这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可靠的暗卫。”
不,他又不是不知道暗卫什么样——王丙又想后撤几步,后背却抵到了墙面,退无可退,浑身僵直。
王丙想了想,决定点头敷衍过去。
季宕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突然收了声,朝他走去。
两人刚刚才拉开的距离,转眼就被他还原。
季宕什么话也不说的时候,眼神中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只是平时笑得太灿烂,会让人下意识忽略这份锋芒。
他想灭口吗?王丙突然产生这么个想法。
季宕一巴掌按在他的肩上。
“嘶!”王丙脸色白了一度。
“别乱动。”
季宕突然收了力度,然后把人打横抬起,放到了马车的前坐板上歇息。
“等等!少爷还没……”
“闭嘴。”季宕一声呵斥,彻底让他闭了声。
而当季宕掀开王丙的袖子,看到那血肉重叠的长痕,一双眼底似有波涛汹涌。
“你没上药。”
王丙想解释,但他看到季宕从袖口里拿出一瓶药油,二话不说给他擦了上去。
王丙:“!!不可,这是赐给你的……”
“既然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在王丙看来,季宕正在不要钱般给自己上贵重药物,可他只是一个下人,哪里受得起这种好东西!
“要是少爷发现,就完了。”王丙是真的害怕,害怕到眼里已经有水珠翻滚。
但季宕抓他抓的太紧,王丙挣脱不了,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正在朝着阎王殿狂奔。
“他不会。”季宕笃定道,“就算他发现,我也会让他改主意。”
“好了。”季宕拍了拍手,把掌中残留的药油拍散,“这药油可是好东西,治你这伤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好,我就给你用这一次,再有下回你想得美。”
王丙整个人还在丢魂,嘴上絮絮叨叨完蛋了。
“你要是再不住嘴,就真的完蛋了。”季宕又笑了。
王丙:“你!”
王丙软了下来:“你真的是暗卫吗?你真的不是来玩的哪家少爷?其实你很厉害对不对?其实你和少爷是好友对不对……”
王丙真的很想得到一个肯定答案。
“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个身份才能做这种事?”季宕摆手,“想做就做喽,救人还要看时间吗?”
“你会害死我的!”
“那你会说出去吗?”季宕反问。
王丙:“……”
“你不说,谁知道?”季宕笑得放肆,然后伸出手。
王丙看着朝自己伸来的手心,面部狰狞又疑惑。
“给钱啊,赖什么账?”季宕说出了他无法理解的言语,“你不过是拿你攒了好些年的银两,从大夫那里买了副好药,什么药油?什么少爷?”
季宕笑得更加灿烂:“我可听不懂啊。”
答案已经摆在自己眼前了,王丙实在难以装作耳聋。
可,这太大逆不道了!
“我……”王丙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他活到如今的忠诚告诉他,不应做冒犯主子的行径。
可他内心的**催促着他,他想活着。
他需要一次好药,就算他再能忍受疼痛,他的身体不是铁打的。
他需要药物来治疗伤口,而不是任由其腐烂。
“我活不久的,我打烂了少爷的宝物,我必须受罚……我不敢上药……我只能等死……”
“可是,可是我,可是……”
可是他不想死。
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
“你真的会害死我的。”
季宕好像明白了他在挣扎什么,可他的回答依旧坚定:“我只知道,如果你再不上药,你的伤口就会生疮腐烂,那才是真的会死。”
“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本来活不久了,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个清闲的活,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管事,就为了当个马夫……”
“我根本……就买不起药物了……”
王丙说着自己死路一条,可季宕听到的,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残忍。
主与仆,仿佛一道过不去的坎,无论挣扎得多么用力,都会被一只手按回去。
王丙不想死,季宕听到了。
可王丙不敢活。
他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只留下单独的死亡选项。
为什么?季宕不明白。
他并不生于这个时代,也没有改变历史车轮的大手笔,他听人说着自己生来就要当牛做马,竟然还要为欺压自己的人着想。
权势,就这么可怕吗?
“你,对萧家,就这么忠诚吗?”季宕疑问,“你,不想活出点自己的样子吗?”
王丙听不懂。
他从生来就是奴仆,什么叫自己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只有被呼来喝去的样子。
但王丙不蠢,他发现,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不要听了。王丙,不要再听他说了。
会死的……
真的会死的。
这个人,真的会害死自己。
“什么都只听主子,没有自己的判断,万一下的命令是错误的怎么办?什么也不去做,是愚忠吧?”
“明明能改变的结果,却要放任,冷眼旁观着惨剧的发生,良心真的能安吗?”
可他还是想听啊……
王丙陶醉在季宕的一言一行之中,仿佛透过这个人,就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反正要我百分百去信服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毕竟这世上又没有百分百不会出错的人。”
“在力所能及之内,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别临到死了发现,这一辈子光给自己留遗憾,竟然一件快乐事都想不起来,那也太蠢了。”
季宕拍了拍他另一边伤浅的肩膀:“所以呢,你真的不想活着吗?”
王丙:“我……”
王丙:“我确实,还存了些私房钱。”
“那不就行了,回头记得补给我。”
笑得太过分了——王丙心想。
突然,季宕猛回头,看向白府院落。
“我得去干活了。”说完,季宕消失不见。
王丙甚至没来得及张嘴去询问怎么回事。
但他的嘴确实张开了,又因为慢了一步无人交谈,生硬闭上。
“愚忠……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正不正确。
但他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想活。
被主子厌弃的奴仆就是要等待死亡,可他确实想活。
恍然之间,他抬起头,眼前的景象纷杂缭乱。
白府的装潢开始错乱,恍惚之间,大门在他眼里换上了阴暗色彩。
“啊……”
他跑得太远了,这条名为死亡的路,竟然让他跑到了尽头。
他跑到了阎王殿前。
“暗卫……”
他还是在重复那一句话:“你真的,会害死我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