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你怎么了，是醉了吗？”
这大嗓门，秦尚雅抬头一看，果然是李佳宸，一个头顶剪了板寸，肩上还甩着两条细辫子的瓜子脸女孩，是安保部门的中层主管，是在西结市夜生活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我说你别是被我们总裁给迷晕了吧？”
“别乱开玩笑哦。”秦尚雅微微一笑：“你就不怕暗眼系统录下你说的话？”
“说啥，你觉得我一个安保部的会怕这个？”李佳宸笑得花枝乱颤的，故作神秘地凑近秦尚雅：“我告诉你，听说你辞职，林静源就马上从欧尔多斯联盟的分公司回来了，你瞧瞧，她一直在朝你这边看呢。”
秦尚雅听罢转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位留着利落银色中短发的女人在和鹿云淑寒暄着，领导离开，她的眼神就忽然看向了秦尚雅的方向，但跟医生目光交接后，又迅速转回了头。
还真是她呢。
林静源，算是秦尚雅以前在分手间隙短暂交往过两个月的露水情人，也是当下药学领域的昂昂升起的明星。
才入职第一天呢，身边就全是熟人了，感觉跟还在大学时没分别呢。秦尚雅想。
毕竟鹿氏集团在亚海联盟是实力最强的前三企业，职员众多，能在这里遇到相熟的同窗再正常不过了。
经过长久的战争、自然灾害和星际移民，在暗星这里，民族国家的概念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强大的企业以及以城市为依托建立起来的大大小小的人类社群。
暗星大约只有一半面积属于可居住带，还有四分之一属于常人理解中的“污染区”和“过渡带”，而宜居的土地，则被四个根据人种和始源文化自行合作起来的联盟组织所控制和瓜分，亚海联盟就是其中之一。
秦尚雅微笑着抬手和旧情人打了个招呼，便不再关注，转回了头。
李佳宸伸手捅了捅医生：“怎么样呀，不考虑和老情人旧情复炽一下么？她那么多年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待会咱们一起去曼季酒店的酒吧续摊怎么样，给你们创造一个叙旧的环境嘛。”
“不了，都在同一家公司，以后要叙旧机会多的是。”秦尚雅直接拒绝了：“我这两天入职挺多事情要处理，你们玩得开心点吧。”
“嗯哼？那好吧，看在你刚分手的份上，就给你一个月时间疗伤。下次再见要是你还没点情况，我肯定要帮你做媒去了啊！”
秦尚雅哭笑不得地和这位大孩子朋友道别，医疗部的主管此时过来挨个和新员工们寒暄，电子司仪人偶在台上宣布各位可以开始自由用餐。
鹿云淑也与她的随从一同在宴会室内失去了踪影。
宴会结束后，秦尚雅和新同事们一同乘坐观光电梯下楼，高一百层的摩天大厦，在八十层就能乘坐悬浮飞车，秦尚雅早前已经搬入员工宿舍，理论上她可以到三十层乘坐园区专线回家。
可今晚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到城市里逛逛，于是叫了一辆专车，坐上车后座时，黑夜中正下着蒙蒙细雨。
暗星的季节更替并不规律，时常一个季节会延绵半年甚至数年，在长期干旱的冬季，这时竟久违地迎来了雨水。
秦尚雅靠在车座上，呆看着雨滴淅沥打在车窗上，车子穿过霓虹闪烁的高楼，在闪电跳跃的黑夜中，建筑上巨大的立体全息影像缓慢更替着色彩和形状，她看到了旋转的八卦球，涂着红唇的艺伎，身穿黄袍的佛像，在夜幕下展开了金色的手掌。
多彩的颜色划过秦尚雅的脸庞，她枕着车座，一股淡淡的空虚流过了她的心底。
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即使有朋友，亦非能托付余生的存在。
十年了，她始终还是变回自己一个人了。
她轻叹一口气，呼叫出服务屏幕，在上面绕着市中心轻画了一个圈，悬浮飞车规划出路线，开始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中。
越过灯红酒绿的量子华庭，往西从地下隧道穿过了灯笼巷，飞车向上离开隧道，在霓虹禅域的上方等候天际交通灯，远远就能看到广阔的河。
秦尚雅正托着腮检视手环上接收的新邮件，入职要处理的人事资料多如牛毛，她今晚也是心血来潮给自己放几小时的假，回去后又是要做好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呼，是不是该回去了？”
其实时间还早得很，只是习惯了做工作狂，就很难彻底放松下来。秦尚雅关掉手环，抬头扫了一眼车外的风景，发现原来已经来到了离河岸不远的街区。
这时车厢内接入了一则宣传广告，一阵轻盈的电子钢琴滑入了秦尚雅的耳朵，她转过了头。
广告播报着霓虹禅域内一所著名的艺术博物馆，这阵子正在展出青年艺术家的装置展，展期三个月，今天正是首日开幕，要到深夜才结束。
暗蓝与浓紫色交融的画面，散落星星点点的亮光，有鱼群和植物的影子潜伏在忽明忽暗的线条中，不知怎的，这些色彩抓住了秦尚雅的眼睛。
她伸手去点广告上的“落地”按钮，车辆接收改道指示，右转进入霓虹禅域的滑行区，几分钟后落在博物馆正门的悬停带。
出乎意料的是，今晚博物馆人来人往，在炫目的照射灯下，身穿华贵礼服的人士从博物馆鱼贯而出，在秦尚雅从市民通道走过他们身边时，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场盛宴。
“检票完毕。请享受你的艺术之旅，女士。”
门禁仪打开了电磁栏，端着完美笑容的工作人员向各位来宾问好，秦尚雅看到一条红毯从高大的廊柱间铺向了博物馆的前庭，而她们普通参观者就从另一条电梯通道上到正式展厅。
“好久没来这里了。”
秦尚雅抬头看去，博物馆那气势恢宏的穹顶，以石雕的形式变幻着人类从母星一步步走到暗星的历史，旋转的悬浮箱体可以把人载上去仔细观看馆内精细的墙雕。
以前她也曾和宁致远来这儿约会，只是进入更繁忙的学习后，就没人想起这个地方了，前任爱玩，但比起这些安静的观赏场所，她更喜欢刺激的音乐节或者夜场。
现在想想，秦尚雅觉得自己跟对方真的完全不是一类人。
但人也许就是会被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灵魂所吸引吧？
广告所说的装置艺术展在三楼，秦尚雅检票进场，所幸人流没她想的多，但通过展区前厅那满地的金色花瓣，桌子上的酒水来看，这儿刚才确实进行过一场盛大的开幕式。
刚踏入展区，秦尚雅就遇见地上碎落的青色，放眼望去，一系列错落有致的透明玻璃板悬挂于空间之中，形成一种视觉上的迷宫，每块玻璃板上都刻有数学公式，投影在每个前行的观众脚下。
展厅一层连着一层，秦尚雅感受着脚下坡度的起伏，在通向未知深处的路上遇见了不少奇观。
横亘着沉没在血潮中的船只，还有无数针尖般的竹鸟沿着光柱飞行，再走下一层，便是纸张和钢铁铺成的河滩，一头被分尸的人体雕塑向着从天而降的手掌掷出带着脐带的婴儿。
秦尚雅从来往的服务机器人手上拿到了装在小杯中的甜品，浑圆的柔软果冻放入嘴中，轻轻一咬就会漫出清甜的果汁，很好的代替了水滋润了喉咙。
这时秦尚雅拐入一个蓝紫色的空间，奇妙地，她听到了刚刚广告片里那段轻盈的钢琴曲。
暗蓝和浓紫色交织而成的昏暗视线，如同在人造的海底。秦尚雅的目光沿着细碎的光斑爬上了螺旋而上的金属零件，这是个具备交互功能的庞大装置，组件形状各异，有些像钩子，有些像齿轮，有些像鱼鳍，这些零件形成了一个复杂的三维结构。
秦尚雅伸手碰了一块形如飞轮的零件，它像多米诺骨牌般联动了隐藏在暗海中组件，以特定的方式移动和旋转，很快地，在半空中交织出一匹以骨架织成的马匹，随后在这一侧、那一侧，在展厅中许多看不清的观众也按动了随机的零件，这些在骨马的胸口密密麻麻地种上了鲜花，又如同呐喊般喷薄而出，烟花般落在了秦尚雅惊讶的眼神里。
“……难以置信。”她不太懂艺术，只听见细微的机械声和钢琴声在她耳边响动着，这座装置就像是能活动的生物般，随着海洋的节律诞生出千奇百异的景观，她呆看着这片暗海里的奇观，逐渐沉迷进去，仿佛让海浪掳走了一样。
钢琴声仍在轻盈地跳动。
她着迷地伸手拨动了下一块齿轮。
直至展厅里的观众越来越多，她才有点意犹未尽地走出了展厅，在主廊道暗淡的米色灯光下，她久久地回望这片凝固的海水，像是在瞻仰一片神秘的遗迹。
对这位艺术家产生了一点兴趣呢。
秦尚雅左转右转，才在展厅旁一根岩石立柱上见到了介绍创作者的投影。
“Monking Moose？”
秦尚雅只能找到这个有点恶作剧意味的艺术家名称，还有下面一串非常公式化的作品解读。
——这个作品来自于艺术家对生命的热爱和探索，她希望传达出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整个艺术品的每个部分都象征着不同的生命形式和能量形式，如水、火、土、气等等，通过这个装置，艺术家想向人们展示生命的多样性和神秘性。
这个装置的名字叫做：灵魂之火。
秦尚雅饶有兴味地研究了好一会儿，她还向立柱内置的AI提问了几个关于艺术家的问题，包括此人毕业的学校、以前展出过的作品、目前所在的工作室等等，可投影能给出的资料少之又少，只知道这位“Monking Moose”是近期毕业于欧尔多斯联盟最著名的艺术院校，圣罗德里大学，这个作品是其从大学三年级起就开始创作的作品，而且还不是毕设。
“有艺术家本人的照片吗？”
“抱歉。这位艺术家并未向本馆上传自己的照片，建议你联网搜索相关信息。”
周围只有秦尚雅会在信息柱前流连这么久，以至于她完全没留意，有一个人在后方注视了她许久。
等回过神来，秦尚雅才发现，自己身侧站了个女人。
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一头金色的长直发，她身穿茶灰色的细格子西装，浅领墨绿色毛衣和牛仔九分裤，黑色袜子和暗棕色皮鞋让她看起来特别像个象牙塔里的学生，她就这么背着手，在这默默注视着秦尚雅，也不知到底看了多久。
“不好意思。”秦尚雅冲那女孩笑了笑，退后一步：“我占着这里太久了，你也想查阅艺术家信息吧，请用。”
出乎意料的是，那金发女孩愣了一下，她瞪大了眼，嘴唇微张，像被秦尚雅的这句话下了石化咒般，呆立了好几秒都没有说话。
“抱歉。怎么了吗？”秦尚雅意识到对方的惊讶，她尴尬地笑道：“我脸上没有奇怪的东西吧。”
“不是。”那位金发的女孩子很快管理住了表情，得体地回以微笑：“只是有点好奇。”
“嗯？”
“我今晚在这里闲逛挺久的了。”年轻女孩作出一副张望的姿态，又把目光定在秦尚雅的脸上，口吻有点俏皮：“就只有你在一个劲儿地为难这座信息柱。你对这位创作人很感兴趣么？”
“那只是因为……”秦尚雅耳根有点热，她也搞不清楚这种难为情的情绪哪来的，也许因为，这个女孩长得很漂亮，秦尚雅有种被对方故意逗弄了的感觉：“我觉得这人的作品挺有意思的。”
“是这个艺术装置吗？”金发女孩指了指那个幽蓝色的空间。
“对。你也看了吧。”
“你很喜欢？”
“嗯。”秦尚雅看向这片海域，斟酌了片刻：“我不懂艺术，但这是为数不多能留住我目光的作品，有种让人陷进去的魔力。”
“会被吸引，那说明你和这位艺术家的想法是相通的，她为你展现的世界，正是她渴望带来这个星球上的事物。”金发女孩露出一丝轻盈又邪气的笑容：“我想，要是这位艺术家能见到你，她也会喜欢你的。”
“那你真是爱说笑。”秦尚雅真感觉这孩子真的在故意逗自己，可很奇怪的，她并不讨厌这种氛围：“这可是个连照片都不愿意放的创作者呢，她真的乐意见自己的观众吗。”
“也许她只是个害羞的人。”年轻女孩噗嗤笑了出来，她又问：“也快闭馆了，要是不介意，一起进去再逛逛如何？”
“好啊。”
不知为何，这女孩的笑容也像那片海般有着某种魔力，秦尚雅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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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她们成为了最后一批离馆的客人。
“你住哪里，介意我送你一起回去吗？”金发女孩礼貌地问。
“这样太麻烦你了。”秦尚雅摆了摆手：“我住的地方离这也不近，还是叫无人车就好。”
“让你陪我聊了那么久，那才是麻烦你。”女孩轻轻笑道：“其实我不是个热衷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家伙，就跟你看艺术品一样，这个世界上很少有能吸引我的人，我很开心，今晚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秦尚雅自知也不是能轻易和陌生人交心的类型，放在别的场合，她肯定觉得这个女孩子是在说客套话。
可是，此刻她却感觉，这女孩说的话都是真的。
“我也挺高兴的，我很少能和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聊起来——”
“是真心话？”金发女孩咯咯笑了，她步履轻快地向前跑了小两步，又突然转过身拦在了秦尚雅面前，笑意明亮：“怎么觉得你是在敷衍我呢？”
感觉被人读了心，秦尚雅耳根热了一热：“我不会撒谎的。”
“那，让我送你回家吧？”金发女孩表情变得温柔了，她往前两步，稍稍靠近了医生：“当然，要是你觉得不想让陌生人知道你住哪的话，我可以捎你到量子华庭的飞控站，不论到哪都比叫车更快的。”
秦尚雅露出了有点没办法的笑容：“所以，你是非得送我这一程咯？”
“我想和新朋友多聊一会嘛。”女孩愉快地歪了一下头：“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秦尚雅故意绕开对方，往下走了两步：“不过，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告诉我你的名字。”秦尚雅回过头，在台阶上朝她伸出了手。
博物馆前庭的射灯一盏盏地关闭，可是在秦尚雅脚下仍有无数亮光，金发女孩眯起双眼，在渐渐暗淡的光色中一步步走了下来。
“鹿梓言。”
金发女孩温柔地说，她伸手去拉住了秦尚雅的手，握了握：“那你也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我的新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