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检疫过一次了？”秦尚雅忍不住问了。

亚海联盟法规定，每个安全区公民，在十二星时内不需要重复检疫。

但秦尚雅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连市民芯片都可以不扫描的。

“嗯。好像下午是遇到过取样呢。我都忘了。”

鹿梓言吐吐舌头，又舒服地躺回自己的副驾驶座：

“人啊，总是要用不同的标准，强行区分开不同的阶层和群体，还要发明如此多理论去维护区分的合理性，有时也挺可笑的。”

“但，这也很好理解不是吗？”秦尚雅虽有疑惑，可她不想多问：“安全区的人都很恐惧污染，一旦感染就可能失去正常生活，甚至死亡——”

“那，你也会和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人一样，觉得基因变异了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鹿梓言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秦尚雅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想，我会尽其所能去救他们，就像曾经我在医院和隔离机构里所做的一样。”秦尚雅说。

鹿梓言笑了笑，她稍侧过身，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向了医生：

“我敢打赌，在你的同行里，能像你这样想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

“确实，曾几何时，正规医院还能收治变异者时，我的同窗也没几个肯去参与救治的，毕竟他们都是……嗯，尊贵的新城区人，有资格拒绝分派。”

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十多年前那段灰暗的、饱受不公平对待的预科岁月，秦尚雅自嘲地笑了：

“我嘛，出身没那么好，所以这些任务都是落到了我们这些人头上。那时，很多来自旧城区的老人和小孩承受不住变异早期对人体组织和器官的破坏而死去，青年人好一点，可活下来的也有明显的后遗症，后来也全部被驱逐回了过渡带。在最初一批变异者全部死亡后，特殊收治法案就停止了。”

鹿梓言轻叹一口气：“嗯，后来才会有企业或私人出资修建的隔离机构的出现，等针对性药物批量应用了，逆转了变异的人才增加了。我以前去查过，绝大部分活下来的人都花费了巨额的金钱，甚至欠了药企一大笔债，要在过渡带或者秘银井处继续讨生活还债，可至少，他们还是活下来了。”

秦尚雅的心头因为这些话而变得沉重，可是另一方面，鹿梓言言语间透出的态度，又使她感到宽慰：

“鹿小姐。我也该夸夸你，在你的同龄人里，能像你这样关注到这些受污染者的，大概连一百人都凑不出来吧。”

“有这么夸张吗？”

秦尚雅抿抿嘴：“因为歧视变异者是这儿唯一的正确……包括我的朋友、我的前任以及她的双亲，嘛，她本身也算是中立态度的，但后来就越来越激进了，我只能被迫去习惯，也不会主动和别人聊这些话题。”

“那对比起来我可真是个怪人了啊。”

鹿梓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笑着拍了几下手：

“那我得再努力一点，争取多给港门区和黑礁区多建两座隔离治疗所了啊，要知道跟企业讲价订购器材和药物也是挺烦人的呢。”

秦尚雅愣了愣。

直接建造私人隔离机构，这孩子的财力真的是突破了她的想象。

车子驶出了观海大道，在隧道掉头，向光流区开去。

天窗关了起来，车厢里复归安静，鹿梓言这时颇有兴趣地在荧屏上点了一首迷幻爵士乐，轻快的音色充斥了整个空间。

“……这就是你经常去那些危险地带的理由吗？”秦尚雅斟酌半天，终于问：“我的确知道那两个区各有一座中型隔离机构，在市区里要是恶化得厉害的，都往那边送。”

“嗯，所以那边人满为患啊。我才想多建几间，已经在施工了。”

鹿梓言用手指卷了卷自己的金发，沉吟片刻：

“只能说郊区其实才是更适合隔离治疗的地方，不用市区的地，就批的快，但是安保要自负，也要接受卫生检查。因为市政府就不愿出太多钱去搞好临海区的治安，所以那边才一直烂了下去。”

“那员工呢、管理人员呢？污染程度高的患者……你知道，不是光靠全自动化抗污染设施就可以处理的。”

“招工倒是不用担心。”鹿梓言笑了：“金钱，能解决一切解决不了的事情。”

秦尚雅不由得会心一笑。

很简单粗暴的回答，不过，是她那么多年以来，听过的尊贵新城区人说过的最悦耳的回答。

“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做个志愿者。”秦尚雅温和地说：“当然，我本职工作忙，未必能抽出时间，可是假期或周末，如果缺人手，就喊我吧。”

鹿梓言眼睛一眨一眨的，她没想过能听到如此一个利他的提议：

“你还真是个……很有奉献精神的好医生呢。”

“这种赞誉倒是担不起。”

“那我可不能让一个高级医生屈尊到郊区做这种兼职。你考虑再辞一次职吧，全职帮我工作怎么样？”鹿梓言笑眯眯地提了个馊主意。

“那就太强人所难咯，我签的工作合同可是有天价违约金的呢。”秦尚雅被逗笑了。

“嗯？你以为我付不起你的违约金么。”

“噗，好了。等你的新机构落成，我会去参观的。”秦尚雅愉快地踩下油门：“坐稳，快到家了。”

**

光流河东侧河岸，索豹轿车缓缓驶向了“光流水岸”别墅带的入口。

入口处，一座由仿古木质材料和光子荧屏构成的门廊映入眼帘，门廊两侧，智能识别系统悄无声息地扫描着车辆和乘客，确认身份后，一道由光和影构成的门缓缓打开，生态水景在灯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引导车辆以悬浮模式进入这片富人区的最深处。

“是这儿吧？”秦尚雅在一座复古造型，被景观松树和流水所包围的平层别墅附近停下。

这儿是别墅带风景最好的朝向，层叠如梯田的河侧斜坡种满了形态各异的生态植物，与面前平静又广阔的江景相得益彰。

是美好的景致。秦尚雅想。她下了车，在渐渐降温的夜风中拢紧了自己的围巾。

“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鹿梓言绕到秦尚雅面前，轻轻掂了下脚，故意把脸凑近医生：“真的不能进去喝杯茶吗？”

“下次吧。”秦尚雅温柔地笑了，她不自觉地抬手去理了一下对方被吹乱的流海：“刚也说了，太晚了，我外出了一整天，想早点休息。你明天不是也有事吗？”

“那就下次吧。”

鹿梓言轻拉了下医生的衣袖，微垂下眼皮：

“呐，在你回去之前，我能再问个小问题吗？”

“说吧。”

“如果待会你不想回答，也可以拒绝的，我知道那是个有点为难人的问题。”

秦尚雅不由得又去点了下对方额头：“鹿小姐，就不能少为难一下天天加班的医生吗？”

鹿梓言却很认真，她轻轻抓住了医生的手腕，说：“首先，别再叫我鹿小姐了，叫我的名字吧。好吗？”

秦尚雅征了一征。

这个女孩子的手在寒风中显得如此温暖，让她很难去忽视对方此刻传达出来的情绪。

“那，梓言。”秦尚雅轻声细语地说：“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如果，按你说的，你觉得变异者都是有权利活下去的人。”

鹿梓言那张伶牙俐齿的嘴，此时竟有点结巴，她略低下头，盯着秦尚雅的围巾，磕碰地说道：

“那你觉得你有可能会爱上一个变异者么？”

不知过了多久，可鹿梓言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只有冷冷的夜风在耳边盘旋，时而传来些鸟的叫声。

这阵沉默让鹿梓言很难忍受，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映入视线里的，正是医生那茫然又为难的脸。

“这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秦尚雅思绪挣扎了一会，只得回答：

“实不相瞒，以前我和前任争论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比如如果我和她最后哪个人突然变异了，那对方会怎么办……后期还为此还吵过架。到最后，我就拒绝再谈类似的问题了，因为这是一种测试人性底线的陷阱，对我也不公平，不对么。”

鹿梓言的眼神有点黯淡，可她还是说：“你说的很对。”

“如果是我的对象，我是肯定不愿聊这些的，但，是你的话，你一直有努力帮助这些人，我能理解你想交流这些的心情，因为这些全都是变异者会面临的困境吧……”

秦尚雅低下头，轻抚了一下鹿梓言的肩膀：

“我只能说，按我的性格，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那她不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坚守在她身边，并且竭尽所能去拯救她。”

“但是，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对方是个变异者，或者已经被关在隔离机构里的人呐？”

鹿梓言跟对方眼神相接，神色中仿佛带着点忧伤。

“也许我就不那么容易动心了吧。”

秦尚雅无法撒谎，她也不想撒谎，只得实话实说：

“当知道了真相，我更多的是一种想去治疗对方的责任感，在职业心的影响下，我一般是很难去动情的。”

又是一阵沉默，鹿梓言这才轻轻点了下头。

她微微笑了一笑，冲着医生说：

“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你才是。”秦尚雅也因为这份笑容而放下了心：“怎么样，对我的回答还满意吗？”

“至少你说了实话。”鹿梓言松开了手，低声道：“时间也晚了，你开车回去要小心点。”

“嗯，你也早点休息。”

秦尚雅坐上车，缓缓开离了别墅带。

在车尾视线里，鹿梓言一直站在原处，看着远处的江景。

直到车子开出很远，视线跟踪模式才显示那座别墅亮起了灯。

秦尚雅这才切回了正常的摄像视野，怀着复杂又沉重的心情，向着黄金岛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