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最难认清的不是局势,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棠繁清久居国都,生活简朴,虽然经常有游客去讼局门口守着,但往往只远远看一眼,并不敢打扰她的工作生活;或有些人借着咨询案件的由头,想要接近,多数都会被李成棣指派学徒们拦住。街坊四邻的知道她不喜被人打扰,不会跟外来的游客随便透露她的住址,如此一来,这“三杰”这名声虽然响亮,棠繁清却没有切实感受到有不便之处。直到了出入境的关口,才发现虚名累人。
小慧生得美,又是棠讼师的外甥女儿,关卡的人一见她来了,隔着老远地就迎上来招呼,再看旁边的棠繁清气质孤高,穿戴不同寻常女流,早就猜到身份,格外热情地请了进去,关卡大厅里所有办事的、交文书的纷纷站起来张望,直看得棠繁清浑身不自在。不多时,连此地的官员守御都跑了出来,穿着五品的官服,要亲自招呼棠繁清,棠繁清坚持只要按顺序排队,与众人一般的待遇,岂料排在她前面的人主动站起来相让,非要她往前面排,一个让一个,一整条队伍的人都齐刷刷地让了条路出来,双方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棠繁清脸皮儿薄,熬不过众人只等她一个,赶紧交了担保书函和过所证件,又向着众人谢了一番,才算完。
待要走的时候,又发现大门挤了许多来看热闹的,都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三杰的风采。守御看棠繁清为难,主动提出送她从侧门出去,一边偏又期期艾艾地提出想要设宴款待,不知棠讼师能不能赏光。棠繁清连忙婉拒了,说自己跟亲人长久没见,只希望赶紧回家安顿,不想在外地逗留太久。那守御无法,只好指了个方向,说:“回国都一般都是换乘马车,在西南边的广场聚集,这时节是淡季,应该是不愁找不到。有个马夫老方,为人踏实,常年做这趟生意,若是此刻在,倒可以雇他。”来回叮嘱,似乎只恨自己穿着官服,不能亲自陪着去安排妥当了,棠繁清只能陪着笑脸谢过了,又答应有机会一定再来浦港拜访,才终于脱身。
不多时,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小成和阿灿赶紧撑开了伞,分别给棠繁清和小慧打着,好在广场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却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偌大的广场上竟然空空荡荡,只有些没有清理干净的草料马粪,暗示此地确实曾有不少的马车停留。
棠繁清不由得纳罕,说:“刚才守御还说不愁找不到,怎么一辆马车都没有?”
阿灿把伞交到小慧手里,冒着雨跑远了些,又跑回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我刚去问了附近的店铺,说平时这里多得是做拉车生意的,刚才却一辆接一辆的都走了。兴许是因为大雨,车夫想今天没客会冒雨出行,在这里淋着也等不到生意,就都散了。”
棠繁清看雨势此刻已经不小,阿灿出去一个来回就几乎湿透,心想就算是此刻找到了马车,也不可能下午冒雨启程,便说:“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咱们先回梧桐客栈去。”
小成答应着,转身向回走,小声说:“地滑,您小心。”伸出一只手相挽。
棠繁清推开他的手,说:“我也没有老到那么不中用。”
小成回头看了一眼阿灿和小慧,那两人第一次见面,有些拘礼,拉开了些距离,别别扭扭的,走得就慢了些。小成看那两人落得远,才回头小声说:“原来这几天雇我做杂工的竟是三杰之一,小人我可真是有眼无珠了。”
棠繁清冷哼了一声,说:“省省这些拍马屁的话,没憋什么好的。”
小成凑近了些,说:“只是有件事儿实在是蹊跷。我听说的棠繁清讼师,是个没有官职、出身平凡的弱女子,却做出了救国救民的壮举。可没听说她是个武功了得的女侠,又会飞檐走壁,又还会抓贼。”
按照他的身份,这时候也确实该有这样的猜疑,他若不问,反而令人生疑。棠繁清便顺着他反问道:“怎么?觉得我是假的?冒充了那个讼师,跑到这里来欺世盗名?”
小成做出一副拿住了她把柄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假是不能假的,若是假的,关卡里的人也不能放行。但是明明有武功,却要刻意隐瞒,想必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
棠繁清冷笑了一声,并不搭腔。
小成说:“您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只要——”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看棠繁清的脸色。
“你想说就说出去,让人知道我会武功,又能怎么样?”
小成倒是一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想来想去似乎对她确实也造不成什么损失,只好又换个策略,陪笑说:“棠讼师说笑了,说出去干什么?我小时候也是听着三杰的英雄事迹长大的,仰慕您还来不及呢,我就是想……”
棠繁清打断了他,说:“刚才在客栈里你说了一半,我觉得颇有道理。你既然想走,我就不多留你,待会儿回去了算算工钱,结了账你就去罢,只要别再作奸犯科的落在我手里,咱们就从此别过。”
小成一听倒懵了,心想:“她要是真的让我走,护送她回程的时候我就只能在暗中跟随,万一又被她察觉了,可要再找什么理由?要是真被她送去官府关个几天,我这任务就算失败了,回去可怎么交差?至于她会不会武功,有什么隐情,与我此刻的任务又无关,回去跟首领汇报了,由他去判断就是,优先顺序可万万不能错了。”忙说:“别啊!我之前不知道跟着的就是三杰之一,当然是想跑,现在知道了,能在您身边可是我修来的福气。我只是想商量多加些工钱,不是要走。”
棠繁清料定他不敢走,此刻看他果然改了口,心里觉得好笑,脸上仍然冷冰冰地,说:“那不成,你、阿灿,再加上马夫,统共就三个男人了,若是起了坏心,联起手来劫我的财,劫我外甥女的色,那可如何是好?就算不起坏心,住店的时候也要多一间房,多一个人吃饭。你走了,我还能省些开销。”
小成听她的意思竟是认真的要赶自己走,忍不住跳了两下脚,说:”您别赶我走!我哪敢有什么坏心!我……我也会赶车,能给马夫有个照应,阿灿也就是现在能自己走路了,让他搬行李,可还早着呢!再说您有武功,那小慧小姐、阿灿可不会,万一遇上坏人您没有人帮手,那怎么行?我不加工钱了,当小贼担惊受怕的,哪有跟着您安心。您还不信,我发个毒誓,要是有半点坏心,现在就落个雷劈死我。”
棠繁清看他语无伦次的,急得耳朵都红了,连会赶车的事都说漏了嘴,又发起毒誓,便不再逗他,只说:“你要是诚心改过,我倒是也可以带你一同回国都,帮你介绍个正经工作。只是要照顾好我外甥女儿。”
小成大喜,说:“我诚心改过的,一定的。”
棠繁清看他把伞都歪在自己这边,外面半边身子都湿了,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拉近了些,说:“伞小,挤一挤也没什么。”顿了顿又说,“待会儿回了客栈去订两间房,要点热水暖暖身子,不要染了风寒。”
小成低头答应了一声,耳朵仍然是红通通的,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急的,一边走一边挨棠繁清更近了些。
好容易冒着大雨回到梧桐客栈,几人推开了大门进去,却见大厅地板上此刻铺了厚厚的地毯,大堂里原来的桌椅撤了个干净,正中间摆了张梨花木大圆桌,桌上已经有四五个盘子,装满了干果蜜饯,还有个黄铜大花瓶,一个男子正在桌边上全神贯注地修剪鲜花。这人看棠繁清一行人进来,便放下花剪,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道:“棠讼师,您回来了?”
棠繁清先回头看小慧,用目光询问这男人是谁,小慧轻轻摇头,棠繁清见她也不知,四下里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大门,说:“我们是走错了?这里不是梧桐客栈?”
那人笑道:“棠讼师真是会说笑,这里当然是梧桐客栈。港口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他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抢出几个人来,接过阿灿和小成手里的滴着水的雨伞,又递上毛巾手帕,给几个人擦拭。三个年轻人不知该不该接,都看棠繁清的脸色。
棠繁清说:“若还是梧桐客栈,怎么陈设都改了,掌柜的也不见了。您又是哪位?”
那人笑道:“在下是鑫鼎商号的二当家,敝姓余,贱字恩恕,在梧桐客栈也有一点投资。听闻棠讼师大驾光临,在下便特意赶来,跟原本的掌柜换了班。多有冒昧之处,还请包涵。”说着先行了个礼。
棠繁清不禁皱了皱眉。鑫鼎商号算得上嘉崆国内大商号之一,浦港有他们的产业也不算稀奇,之前有些商业上的纠纷诉讼找到棠棣讼局来,只是都由李成棣去承接,所以她与鑫鼎也谈不上有交情,看对方这阵势,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在关卡就被人围观,现在回到客栈里还要被盯着,她心里有些不悦,拱了拱手,冷笑道:“我虽然不经商,但也知道客栈讲究的是个宾至如归,大概是说客人到了客栈,如同回自己的家一般。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跑到我家的客厅,摆上了这样的阵仗来等我呢?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宾至如归?鑫鼎商号这么大的产业,难道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那余恩恕被她讥讽了两句,却面不改色,笑着说:“棠讼师说的极是!浦港上想跟棠讼师亲近的人可太多了,只有小人借着是这里老板的身份,抢了机会,打扰了棠讼师,实在说不过去。只是这摆设也不单为了您,下了大雨的时候,都是要这样布置,免得客人滑倒受伤。原来的桌椅要撤下去打些桐油,避免潮湿生霉。摆些鲜花,也是要用花香来缓解客人们阴雨里不快的情绪。”
棠繁清心里不怎么买账,但也没有办法,只哼了一声。
余恩恕看她脸色稍缓,马上说:“至少容在下先为棠讼师安排入住。这两位小兄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顾小姐的转角隔壁。雨大寒重,梧桐客栈为各位准备了热水香茶,不妨先暖暖身子。”一边抬手,请棠繁清等人上楼。
棠繁清看他客气礼貌,行的都是客栈接待之礼,挑不出什么,便点了点头,说:“如此就多谢店家。棠某人虽然有些虚名,但终归只是个寻常百姓,余老板可不要太费心了。”
她言下之意便是提醒对方,对她再客气优待,她也没有什么回报。
对方微微一笑,说:“棠讼师言重了,不管什么人到我们客栈投宿,都是这样的待遇。”
棠繁清心想:“堂堂鑫鼎商号的二当家的,到一家小客栈里来亲自迎宾接客,还说都是这样的待遇,怕是没有人信。”但此时也没有必要与他计较,转身就与小慧上了楼。
小慧关上了门,脸色凝重,匆匆走到棠繁清身边,低声说:“我需要你帮我,制造我跟余恩恕说话的机会。”
棠繁清微微一惊,顺口说:“怎么?你是要对他使美人计?”
小慧抬眼望着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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