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河北一侧的是文人墨客们喜欢消磨时光的书院茶楼、饭庄酒肆,在高楼之上,凭栏远眺,尽览城南的繁华景象,玉带河边上春有繁花似锦,秋有清风霁月,雅士骚客难免感春伤秋,诗兴大发,不少锦绣文章便是在这些地方写了出来,流传于世。许多做小买卖的小贩喜欢跟读书人打交道,就爱凑在茶楼边上摆摊儿。其中一个和和气气的女人,被大家叫做刘婶的,正忙着吆喝:“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有人在她摊前停下,刘婶抬头看,竟是个皮肤黝黑的夜叉族人,约莫三四十岁,手腕上戴着一对金环,熠熠生辉。刘婶先是被那高大的身影唬了一跳,连忙招呼道:“这位客可是从关外袤原上来的?国都此时最时令的就是糖炒栗子,若不是这时候还吃不着呢!您先尝尝,不要钱。”说着就递过去一个,看那夜叉族人不接,以为是不知道吃法,连忙吹着给剥开了,把金黄饱满的栗子肉塞到那人手里。那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果然吃了栗子,似乎颇为满意,说:“既然如此,来二十文钱的。”官话说得倒是标准流畅。
刘婶笑道:“二十文钱?买我这一筐都够了,栗子这东西可不能多吃,我给您称两文钱的罢。”刚要称重,突然旁边围过来几个人,打头的男人伸手揪住张婶,劈头两个嘴巴,骂道:“可算找到你了!不在家做饭种地,跑出来勾搭野汉子!赶紧跟我回去!”一边就要拉人。
刘婶脸被打得通红,挣扎着叫道:“回哪里去?你把家里财产都败光了,倒来找我的晦气!叫我做饭、种地,你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做饭,自己种地?”她见周围看热闹的人拥过来,便大声叫道,“诸位给评评理!我年轻时候嫁给他,本指望相互依靠,踏实生活,谁知他嗜赌成性,把家里的田地房产输得精光,还想要把我也卖到勾栏里去!幸亏赶上女帝取消奴籍、贱籍,查封了赌坊青楼,他见卖不得了,就假意支持我出去工作,自己却游手好闲,拿我辛苦赚的工钱去花天酒地,我熬不住,跟官府提交了和离书,他还不甘心,追着我要钱,这几年我居无定所,如今逃到国都了,这人仍然不放过我!”
有人站出来说:“既然已经和离,便不是你妻子,她不愿意与你去,你这样便是绑架。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还是你妻子,你也不能如此打人。青天白日的,还没有王法了?”
那人叫道:“我自家的婆娘,要带回家去,怎么还犯了王法?我娶她时候可是花了许多钱,活该她给我家做牛做马!结婚多年连一儿半女没生就跑了,难道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了?想要和离,倒是把钱都还出来。女人当皇帝,本就是胡闹,定下这样的不像话的律条,死得早就是报应!你又是什么人,替她说话,难道是她的姘头不成?”
站出来说理的人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几个同样做小生意、与刘婶关系交好的女人听了,不由得横眉立目,纷纷说:“跟这村夫说不通,快去报官!”
那几个抢人的见情势不妙,互相使了眼色,领头的不由分说扛起刘婶,其他几人踢翻了装栗子的竹筐,拔腿就跑。众人要追,却被圆滚滚的栗子滑倒,一个摔,个个摔,乱成一团。
那几人刚跑出几步,绕进一个巷子,却见前面已经站了一人,身材高大,正是刚才买栗子的夜叉族人,就喝道:“闪开闪开,别多管闲事!”
那夜叉族人笑嘻嘻地说:“你们踢翻了我的栗子,怎么算我多管闲事?”
“什么你的栗子?”
“我跟这位大姐——也说不准是妹子——刚刚说好,二十文钱买她一筐栗子,虽然不曾交付银钱,却有口头协议,自然是我的栗子。”
几人不愿纠缠,互相看了看,仗着人多势众,便向那人扑了过去。刘婶昏头涨脑的,听着几声拳脚声响之后,看夜叉族人还好好站着,其余人却全瘫在了地上。那夜叉族人身子一晃,转瞬就到了领头的男人面前,一拳打在他面门上,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抢过了刘婶,把她放下,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刘婶惊魂未定,摇了摇头。
那男人捂着鼻子,满脸是血,在地上兀自破口大骂,说:“你个夜叉鬼!不在关外放你的鹰,跑我们嘉崆国撒野?”
那夜叉族人听了,倒是笑了,伸手数道:“嗯,殴打妇女,寻衅滋事,绑架他人,抢劫钱财,如今再加一条,歧视外族。数罪并罚,怕是要蹲个几年的牢狱了。”
张婶听他对嘉崆律条如数家珍,忽然明白过来,说:“您不是刚来国都,您是本地人?”
那夜叉族人笑了笑,并不回答,低头看看那男人,脸色一沉,抬脚又重重的踢了一脚,说:“言语侮辱先帝,罪加一等!”
巷子外民众和巡逻的官兵早已追了来,乱哄哄地拿人,扭送官府,有女捕头来看刘婶,见她身上没有外伤,安抚了两句,便叫她同去衙门记录。等刘婶想起找那夜叉族人道谢,早找不见踪影。
不多时,那夜叉族人已到了青龙大街,绕到一家宅子侧门外,左右看无人,轻车熟路地翻墙进去,到了一个偏院之中。院里早摆了桌椅火炉,一个灰衣女子正在桌边,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到桌上去,回头看看他,也不惊讶,也不欢喜,只说:“果然是常客,空着手就来了。”
黑莲苦笑道:“别提了,看见了你喜欢吃的糖炒栗子,却又没买成。”凑过来看桌上的冷食热酒,笑着说,“果然还是你心细,记着大家爱吃什么。”便要去倒酒。
棠繁清伸手打了他一巴掌,说:“主人还没来,就想吃了?”
黑莲也不躲,由着她打,笑嘻嘻地说:“我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这瞎子自从断了腿,架子就越来越大了,不亲自去接可不行。”说着翻出墙去,不多时又跃进来,背上背着白芍,笑着说,“主人来了。”
白芍摸索着坐下,闻了闻,说:“有烧鸡?”
棠繁清本来还端着些,听他这样问,忍不住笑,说:“堂堂首辅大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偏馋这烧鸡?”
黑莲伸手拽了只鸡腿给白芍,说:“吃罢!请人过来,连吃喝都没有,还得’红棠’给你准备。”
棠繁清脸色一沉,说:“我有名字!不能这么叫了。”
黑莲撇撇嘴,说:“是,是,棠讼师,棠老板!”一边还是有些不乐意,嘀嘀咕咕地抱怨。
棠繁清在白芍旁边坐下,有些疲惫地说:“行了,说事儿。百里……不对,小慧到底要做什么,今天我看她又去了鑫鼎商号下面的店铺逐一转悠,想是真要找个工作似的。”
白芍叹了口气,心想这人脾气仍然这样单刀直入,没有办法,放下了手里的烧鸡,说:”蓉蓉驾崩之前,曾经下过一道修建江南通商道路的旨意,你记得不记得?”
棠繁清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曾经昭告天下,但我已经离了宫,不知道内情。”
江南一般指的便是万水江之南。浊溪上游的河流叫做云天河,在离烟渡一分为二,一条支流便是向东北方向汇入万水河的浊溪,另一条支流则向南急转直下,进入南方的平原谷地,与南方的诸多水流汇聚一处,称为不息江,浩浩荡荡地奔流入南疆阴海。
白芍说:“你总还是记得,车远国攻打边境之时,军需钱粮告急之事。”
棠繁清点了点头。南方的水系繁杂如蛛网,农业兴旺,可谓鱼米之乡,但是由于水路分割,陆路不通,南北通商只有些民间的小型舟船,规模都不大。车远国突袭嘉崆边境之时,急需前线粮草,但是由于交通不便,南方空有丰富的物资,却难以应急调用,差一点就要延误军机。自那时起,女帝便存了修建陆路,连通南北之心。
白芍说:“要打通南方的广大区域,岂是一朝一夕之功?又不能破坏水域分布,又要交通便利,工部花了大半年,才拿出了两全的方案。这其中牵涉到许多田地和住宅的占用和补偿,便是户部要安排配合。”
棠繁清说:“怎么?又是那种不愿意搬迁或者漫天要价的农户么?”
白芍苦笑道:“非也!恰恰相反,简直是异常的顺利。户部回报称,当地农民听说是架桥修路,便一呼百应,毫无阻碍。”
棠繁清倒笑了,说:“怎么可能?”
白芍道:“可不是!人家祖祖辈辈耕耘的土地,世世代代居住的乡村,如今说要征做道路使用,就算是补偿的价格合适,也总该有些念旧的人出来反对才是。我那时特意多备了些银子,应对不时之需,谁知道竟然都没有用上。”
黑莲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张图纸,在桌子上一摊,说:“别的地方倒还罢了,这一处的水系回转盘旋,人称’踟蹰之地’,考虑地质条件,只有这个修路方案可行,但几乎占了整个村子所有的农田,相当于把整个村子都连根拔起。故乡祖业,一旦成空,却没有听见半句抱怨之声,难道不奇怪么?这种情形,常常是户部协调不成,回来找工部调整图纸,工部也总有妥协的备案,竟然也是没有用上。”
棠繁清冷笑道:“你们这两位官爷还真是难伺候。户部要是报称刁民闹事,难免要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现在推行顺利了,你们又要疑心。这叫人家户部怎么好呢?”
白芍摇头,正色道:“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六部里的侍郎,难道不清楚户部的权责范畴?有些事儿需得他们解决,有些事儿他们本就解决不了。农民不接受田地征用,乃是人之常情,能接受的,定然是补偿充足,超过本来的田地价值,但是若是家家都补偿过多,国库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再说,国库里的银子,不也是来自税收征用,难道就不是百姓的血汗,怎么能随意花费?征地之事如此顺利,若当真是户部行事得法,恩威并用,那倒是算了,但若是其中有营私舞弊之事,那岂不是影响的是国家之根本?”
棠繁清默然想了一想,说:“但是光凭这个,也不能就平白怀疑……”
“自然不光是这个。工部做修路计划时候只看道路面积,给了一个征地的参考数。常理来说,实际征地的面积总要比计划多上许多。考虑到施工方便,若是土地在两块田地中经过,那这两块地便要尽数征用,哪怕是经过一块农田的一部分,也是要征用半数以上,多留些余量。但是最后征用土地的数量,却跟工部的计划相差不远,只多了一成左右,赔偿的银钱,也跟预算相差无多。你说,可笑不可笑,可疑不可疑?”
棠繁清皱了皱眉,却又笑了,说:“这就弄巧成拙了,大概是想着给国库省了银子,便没有人再费力去深究。”
白芍提起鸡腿,啃了两口,说:“正是如此,我没有理由要查,就算是要查,若是工部和户部当真有勾结,账目明细定然也是天衣无缝,查也查不出什么。”
棠繁清点点头,说:“所以就动用了’暗枭?”
黑莲笑着说:“不错。工部尚书是维洲昆县出身,主持修路的时候征用了江南的许多土木班子,其中有个土木班子的老板,也是维洲昆县出身,你猜猜是谁?”
棠繁清白了他一眼,说:“这还用猜?那一定就是杜怀礼的爹,鑫鼎商号的亲家,杜氏土木的老板杜永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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