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莘庄闵申大道上的“幸福晚年护理医院”是一家专为老年人服务的疗养院。其中包含了养老以及提供为临近生命终结的病人护理服务为宗旨。
疫情期间，程少桢的养父母即沈氏夫妇双双去世。守寡二十年的沈奶奶经受不住打击精神一直处于混乱状态，直至疫情过后仍不见好转，需要二十四小时看护的她最终被亲孙子沈挺决定送进了疗养院。
沈挺比程少桢小一岁，今年刚参加工作在审计事务所，由于需要全国出差很少在家，也有支付沈奶奶的疗养费用的考虑就把沈家原先住在梅陇的别墅给出租，沈挺住在公司的宿舍里，程少桢对沈奶奶住疗养院一事反对无效。从那以后，程少桢只剩下户口还在沈家，他是上海人这件事在他眼里只是个华而不实的笑话。
到达疗养院时，天色变得灰暗。程少桢心里虽有不安，但依然保持着做哥哥的风度，在附近的饭店打包了一份鸡汤来到沈奶奶的住处，三楼520室，从走廊漫步走来，过往的老人三三两两。他面带笑容，点头示好。突然笑容僵住，在进门之前止步，后退两步靠在了墙上。
“奶奶，我不把他赶出去的话像他这样不务正业的要到什么时候？唱歌能唱一辈子吗？你看看他这些年赚了多少钱，靠谱吗？不然我会把别墅租出去！真是个扫把星，当初就不该收养他！”
坐在靠窗椅子上的奶奶声音扬了起来：“你不能这么说你哥哥，他大学的时候不就是为了赚钱贴补家用才签的卖身契进了现在的公司吗？这能怪他吗！还有啊，我现在可不糊涂，你妈就喜欢听你哥唱歌，我记得可清楚了。因为你妈怀不上不能生育去城隍庙求签问卜，说要收养一个孩子才会有自己的孩子。那天回来在人民广场就捡到你哥了，第二年果真就生了你。不能乱说的！他可是菩萨送子，送的还是她喜欢的儿子呢。”
“哎呦，奶奶你真是老糊涂了，我妈说什么你都信。那为什么不叫沈少桢，还要留着原来的姓，本来就不是一家人。”
“这你还不明白吗？”老花眼镜下的慈眉善目掩盖了附在容貌上的岁月，花白的短发透着几分清爽，素锦复古式样的真丝衫为她瘦弱的身形着上了上海女性独有的清冷气质。她停下手中正在钩织披肩编艺的钩针，看了一眼站在对面负手的沈挺。
沈挺虽然嫉妒程少桢抢了自己在家的宠爱，因为程少桢在沈氏夫妇面前听话乖巧，时不时就成了教育沈挺的正面教材。沈挺对程少桢的厌恶和愤恨是自幼形成的，无人可解。每况境下，他总是向奶奶诉苦，但也实在不明白，如此喜爱程少桢的父母为何却没有给这个养子改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奶奶又心生不安地扫视四周：“你也长大了，趁我现在脑子清醒着就告诉你吧。过来！”说着抬手招呼沈挺走近她身边，示意坐下。
沈挺一身商务休闲，棕色的软质皮鞋轻踏在地板上，毫无声响。坐在奶奶身旁的椅子上提了提金色框架的眼镜，认真倾听。
“那是一九九九年，我记得那年满大街都在播放谢霆锋的歌，也是你妈妈最喜欢的歌手。十月份的时候她去城隍庙求子就想要个会唱歌的儿子呢！回来的路上经过人民公园时就听到草丛里有个孩子在哭，那声音可亮了，你妈说声音可好听了，当时就预感将来这孩子说不定还真是个像谢霆锋一样的歌手呢，可是打开包被一看，约莫是个半岁的样子，喜欢的不得了，查看里面的纸条却犹豫了，你妈还说那样子看起来已经被人打开过了，可怜的孩子大概是因为纸条上的内容让人不敢要了。”
“哼，扫把星，谁要啊。”沈挺立即补一刀。
奶奶提了提老花眼镜，把手中的物品放一边，翘起二郎腿，单手撑着桌面托腮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那纸条上写着他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出生地.......只不过亲生父母迷信啊说这孩子清明节出生不吉利，这孩子的亲妈生了他就病了还在哺乳期，就带着孩子一起来上海看病，最后死在了医院里，他爸爸就想有个好心人收养了他。”
沈挺听完眉头一蹙：“难怪他从来不过生日，问他还说不知道是哪天。他知道这件事吗？”
门外的程少桢手里拎着的食品袋已经把几根手指勒出了分界线，另一只手用力握紧，爆出几缕青筋，神色未动却咬了咬牙，嘴唇微抿。
“不知道。你爸妈对待他和你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名字是他父母取的。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每次都和你一起过生日。”
“那他爸呢？”沈挺追问。
奶奶沉思了会儿：“收养后的大年三十晚上，在门口放着两件新年礼品盒和一封信，是他亲爸托人送的，信里说他在工地上做工摔成了残疾，谢谢我们沈家收养他的儿子，也告诉我们孩子身体很健康，他已经回江苏兴化老家了，表态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沈挺站起身来，走到电视边上拿起遥控器调频，边走边吐槽：“他哪是清明节出生不吉利，明明就是克星，出生就把亲妈克死了，亲爸又成了残疾，还不知道现在不在呢？现在我爸妈都不在了，奶奶又病了。这么看来把他赶出去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奶奶轻叹一声摇摇头，重新拿起钩针，低声说道：“你啊！说话永远要凌驾于他之上，每次都要在口头上赢过他，刀子嘴豆腐心。不想他住家里是因为缨儿吧？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就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沈挺突然浑身绷紧表情矫情，眼角微弯，带着骄气的语气喊了声：“奶奶！”
“看你在这站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进去啊？”一个穿着粉色制服的中年女性从走廊经过。
程少桢没回答，对她笑笑，立马转身出现在门口：“奶奶，我来看你了。”
女人带着好奇心进来打探询问：“原来是沈奶奶呀，家里来人了，难得看到两个孙子一起来啊！”
奶奶笑容不止回应了声：“是啊！难得！难得！”
边说边拉着程少桢的手腕过来到桌边，对着沈挺吩咐了句：“别一直看电视了，给你哥倒杯水去。”
女人看到程少桢把打包袋轻轻放在了桌子上就退了出去，又小声嘀咕了句：“沈奶奶，你别忘了今天还没做常规检查，我晚点再来。”
“晓得了，晓得了。”奶奶一口上海方言回应对其摆手。
程少桢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此刻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后更不愿开口了，沈挺倒是与往常不同了，他傲慢地端起白开水，送到程少桢面前：“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网上挺有名的。怎么样？有没有变成我妈喜欢的大明星？”
“说什么呢！你爸还是审计局的呢！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奶奶维护着程少桢的尊严，一边回怼一边又对沈挺挤眉弄眼。
程少桢平静的让空气都快凝固了，上次与沈挺为出租别墅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甚至为奶奶住疗养院的事情大打出手。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不让奶奶再次感到为难，他伸出双手礼貌地去接沈挺递来的一次性水杯，指尖刚一触碰，“啪嗒”一声，洒落一地。
沈挺转身嘴角一勾，得瑟一声：“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话落又坐了回去拿起了电视遥控器。
“你这孩子，怎么毛手毛脚的，都多大了？还那么让人不省心。”奶奶一边大骂一边往室内隔间的卫生区走。
程少桢一把拦住奶奶：“我去拿拖把，没事的！”
“哎呀，少桢呐，你可不要怪小挺，这孩子只有你一个哥哥了。”奶奶生怕程少桢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记恨沈挺，忧心忡忡地叮嘱着。
程少桢露出久违的笑容：“不会的，奶奶放宽心。我都习惯了，小挺......会长大的。我是哥哥，知道该怎么做。”
沈挺一听，立马站了起来，开口吼道：“笑话！我都参加工作半年了，去过很多地方，你有吗？我拿的奖金都能养奶奶了，你行吗？什么叫做你习惯了？我会长大？我告诉你，你在上海一天，就压我一天，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知道吗？”
程少桢绷紧的身子被奶奶一把握住手腕，随之怒火得以瞬间释放，握起的拳头渐渐松开，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没等奶奶开口立马展颜笑问：“什么意思？说清楚，讲明白。我在上海一天，就压你一天，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你一个做审计的，思维这么抽象，干脆去搞文学算了。说一大堆别人听不懂的废话，显得你很高大上吗？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你比我更有艺术天赋呢，怎么，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这些吗？”
沈挺被程少桢的话激怒了，言下之意是在诋毁他的就业方向。如同否定他上次做的决定是错误的，再一次被提醒！
奶奶嘴角微微一憋，似是声音有些发颤：“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一见面就吵个不停。小挺啊，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我还是早点去见你爸妈吧，眼不见为净。”
沈挺一听有些慌了，低头不语，双手握拳又松了松。奶奶想留两个孙子吃饭，眼前的一幕让两个男孩都有失体面，借由吃饭一事腾出空间，让兄弟两人单独相处，她打开打包袋拿出程少桢带来的鸡汤出了门：“我去公用微波炉那里把菜热一下，一起吃顿饭再回去。”沈挺的眼角余光看到程少桢正拿着拖把刚才洒落一地的水渍都拖了一遍。
待奶奶离开后，沈挺提了提金边眼眶，冷声说着：“真不知道缨儿到底看上你什么了，图什么？你要是对她没意思，就趁早对她说明白，人家都跟了你几年了？”
程少桢站在卫生区口放置拖把，质问：“你是在教我该怎么做吗？”说着站立在沈挺的面前，二人身高一般不分高低。
“缨儿以前是我的死党，现在是我的工作搭档。你要是对她有意思，自己表白去，别暗恋人家几年了还藏在心里，你吃的哪门子飞醋？”
程少桢的反问让傲慢的沈挺一时下不来台，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原来你都知道？”
“不然呢！”程少桢转身去拿碗筷放置。
沈挺依然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考虑犹豫再三，带着谈判的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在上海没有别墅，缨儿的父母是不会同意把缨儿嫁给你的。”
程少桢淡然一笑：“我可没想过要娶她。”
沈挺又说：“沈家的东西都是我的，跟你没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可别想拿我沈家的东西谈婚论嫁。”上海的女孩一般都不会选择外嫁，这是沈挺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也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程少桢回头看了一眼，语气淡漠：“就算你给我，我也不一定要啊。先陪奶奶吃顿饭，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你没看到奶奶已经很瘦了吗？走路又比以前慢了。”
沈挺这才走近程少桢身旁随手摆上餐巾纸，犹豫再三问出了口：“你是不是没打算留在上海，所以才无所求？”
程少桢突然怔住了，抬眼望着沈挺，突然间有了一丝熟悉感。
“我知道，你大一写的那首参加比赛的歌曲是为了完成妈妈的心愿，对吗？”沈挺声线温和了许多，但流露出迫切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程少桢的眼眶有些红了，拍了拍沈挺的肩膀，声音微微发颤：“我去看看奶奶把菜热好了没有。”转身离开，只留下沈挺落寞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