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奉天承运诏曰

南诏孟安虞笃生名门,静容婉柔,芳兰竟体,温恭纯善,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赞德,以昭恩眷。

钦此!”

次日,宫闱局下发册封诏书后,安虞前往承乾殿向皇后请安,并非皇后召见后宫的晨昏省之日,殿中却聚满了殷勤耳目,艳羡之心作祟,她们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一夜飞腾的南诏公主。

皇后还是寻常的样子,眉目艳皎月,意兴阑珊,不言声时像一首意境冷淡的诗。

等到孟赞德前来行礼时,她情态宽和,开口也是一腔暖调:“一人北上长安,想来孤独,圣上跟你有缘法,圣心又钟意于你,今后就好好珍惜在宫内的时光,将来必定能成就一段佳话的。”

皇后与嫔妃们议话,从不提“侍奉圣躬”,“开枝散叶”她应当提的字眼,面对孟赞德时,与其说是提点,不如说是莫大的祝福。

君情妾意,有始有终,后宫无人不向往。

“多谢娘娘祝愿,”安虞忙谢恩:“臣妾一定谨遵安身立命之本。”

先前皇后独承皇恩,无人能与之比肩,现在皇帝有意冷落中宫,身边空出了一席之地,却被南诏公主半路抢占了先机,刚入宫就封三品妃位,今后岂不更加了得。殿内众嫔妃心底发酵出的醋味直冲脑门,几乎要升天。

皇后赐座后,孟赞德在下首安顿,暴露于她们的注视下,南方以南的一国公主,身段玲珑,风情袅娜,姿态又尊贵,原是个绝色佳人,可惜眉眼间剥离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长眉对长眉,雪灰映雪灰,好一出依模画样的把戏。昨日在长乐宫花园,到底是偶遇,还是铺谋设计,宫内口舌早有传言,当下更是一目了然。

无奈皇后本人毫无察觉,不追究,反而亲近道:“后宫的姐妹们都很好相与,多跟她们来往,没几日就能混熟了的。”

身处众矢之的,安虞顺从垂首,应声是。皇后看似亲热,实则虚情假意。一众嫔妃排外,鄙视她的行径,她只觉她们愚蠢可笑,嫉妒的只是一寸虚无。

预想中这场对话应该是短兵相接,话锋拉扯的走向,没想到一丝针对的意味也无,乏味无趣,让她们的期待逐一落空。

皇后还是那个皇后,冷的不起任何波折。表面功夫做到位,就下逐客令,“无事,都退了吧。”

一众嫔妃只好悻然告退,贤妃却迟迟没有离席,殿中只余两人时,安隅请她到近旁议话,“苏白有话要同我讲?”

柳苏白在她案边坐下,低声愤愤不平地道:“凭她是一国公主,也不该初来乍到就媚上欺下。臣妾们都等着娘娘给她个下马威尝尝,但是娘娘是个好性儿的,非但不同她计较,反而笑脸相迎,让臣妾们好不痛快。”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安隅失笑:“逢场作戏罢了,我还能说什么?苏白,她没什么不好,为何要跟她撕破脸面?”说着自顾自剥她的蜜橘吃,“说句难听话,关我何事。”

“那是因为……因为……”柳苏白小心翼翼看她一眼,低着头咬牙,一吐为快:“因为娘娘对圣上不上心,所以娘娘不在意……不在意她在圣上跟前得脸……”

安隅脸冷下来,一手搭在桌旁,怔怔道:“你们是觉得我这个皇后没有威严,做的不合格,不能为你们出口气。”

“不,不……”柳苏白惊了一跳,抱住她的手腕,轻摇了摇:“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说错话了,娘娘千万不要多心,臣妾是被那孟赞德依葫芦画瓢的下作手段气昏了头,没有要责怪娘娘,娘娘别生气……”

“无事,”安隅看向她,笑笑,淡声道:“我没有多心,也没有生气,你若不告诉我,我哪里知道你们心里这般那般的想法,你先回去吧,今后你们有的是机会出气。”

“娘娘……”柳苏白听得糊涂,不明白她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像是承诺,又分明与她的脾性不符。

皇后不多做解释,拍拍她手背,安慰道:“去吧。”

等柳苏白离开,烟敛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娘娘好不讲道理,自己手段不如人,讨不到圣上欢心,与娘娘有什么干系?那孟赞德也是,西颦东效,也不觉得丢面儿,偏偏圣上还吃她那一套,光彩么?”

安隅听着没忍住,嗤地一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嘴这样伶俐?再往下说,天下人都要被你骂一遍。”

“奴子是深藏不露,”烟敛冷哼,“被逼急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不是,逗娘娘笑一笑也好。”

笑是笑了,笑完,安隅又冷回原样,吩咐道:“天越来越热了,圣上在朝多有辛劳,我们承乾宫也多关照一些。”

烟敛收起傲人架势,蹲身领命:“奴子这就去安排。”

初夏的黄昏,热意尚且浅淡,跌入宫池内凝成一汪琥珀,就像面前一碗凉茶的水面。

皇帝放下批复奏折的笔,一手端过银碗,再三确认:“当真是皇后送来的?”

“回陛下,千真万确。”周子尚回答第三遍,“承乾殿扈司任烟敛送来的,不会有假。”

数年来,她第一次表露关怀,让他不敢轻信。皇帝咽一口茶,压下胸腔内的干燥滞涩,问:“何事?”

周子尚躬身:“娘娘说,要同陛下商议长公主开蒙读书一事。”

果然,无利不起早,披着挂念圣躬的表象,另有目的而已。

失落间,再次提笔,皇帝道:“朕知道了,去回话吧,宣皇后来前朝议话。”

安隅领旨到往宜政殿时,皇帝已经宣了晚膳,隔着一张膳桌,瞥一眼她的裙角,命令道:“陪朕一起用膳。”

她依言蹲跪下来,下颌潜入他的视线,圆润流畅的弧线勾勒出半边皎月,再往上,胭红色泽晕染,横亘一道琼鼻间,似羞似醉。

“安安。”

他开口,唤醒一双明眸,拨云见雾,直视他而来。

血晕妆下,她不察他眼中何样风光,直截了当开口,“臣妾听闻陛下已经为酎浓择保了授业老师。”

皇帝醒神,提筷衔了一块鹿肉,放入口中慢慢嚼着,道是:“少阳院翰林学士王润泽,王学士一心向学,为人清正,又有修史撰书的履历,学术上的造诣对浓浓来说大有裨益,作为浓浓的授业师傅最合适不过。等司天监算好吉日良辰,浓浓就正式开蒙读书了。这两日忙,朕还没来得及告知你。”说完,亲手给她布菜,“这鹿肉不错,你尝尝。”

安隅垂眼,避开那只骨节分明,紧握王权的手,尝不出鹿肉的个中滋味,又不能没有回应,便重复他的评价道:“这鹿肉,确实不错。”

皇帝继续道:“前阵子林邑国进献了两只鹦鹉,一只纯白,一只五色,比境内的长尾鹦鹉还要巧舌一些,朕送给浓浓做生辰礼,没想到被退了回来,说不喜欢。朕问她喜欢什么,她缠着朕要鹘,朕有些犹豫,安安,你怎么想?”

公主的生辰在正月间,半年前因为剑南道叛乱,所以庆祝仪式搁置。安隅不以为意,不想皇帝爱女心切,并未疏忽,现在同她商量赠礼一事。

鹘,是皇室狩猎时用来捕捉苍鹭、野鸭等水禽的一类鹰隼,皇帝应该是担心这类大型猎鸟会威胁到公主的安全。安隅道:“幼时在沧州,哥哥也养过鹘,我常常同它玩耍,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只要看管得当,危险便可降至最低。倘若酎浓真的喜欢,不如由她去吧。”

“既然如此,”皇帝下定决心道:“回头就让大鹰坊挑只听话温驯的鸟陪浓浓玩吧,如果将来她对骑射感兴趣,朕再给浓浓择选一位骑射老师。”

政务上,他是勤政爱民的天子。居于宗社,他是一位合格的父亲。无上君王,不能同她相携相伴,不如相忘。

“还有一件事要同陛下商议。”安隅放下银筷,曲颈端坐。

望着她酝酿良久,郑重其事。皇帝一手撑在案边,一手端杯抿茶,低哂,“朕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安安,你今日又是献茶又是侍膳,一番掩护,东拉西扯,是为了给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

被他看穿,安隅压低下颌,承认,“是。”

杯盅被皇帝重重压在案上,杯身上那只彩瓷仙鹤要被他生生拧断长颈,乍翅扑扇,死命挣扎。

“说。”

那鹤在他指隙间颤抖,被他的愠怒逼到奄奄一息。

安隅锁骨起伏,悬着一串心跳道:“后宫诸事繁琐,臣妾最近时感力不从心,甚至夜夜难寐,统摄六宫之事,臣妾无法胜任,勉力强撑,自己难为,恐也要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明鉴,再择贤能携领后宫,臣妾今后再不过问后宫之事。”

简单来说,她累了,懒得再管不相干的事。

皇帝食指抚着杯口,仙鹤的羽毛被他揉搓得凋零失色,就是不应她的话。

对首坐着一位冷面圣洁的神明,玉盘珍馐打动不了,人间祈求漠不关心。他的虔诚犯了痒,心猿意马,跃跃欲试,管她是观音还是佛祖,狠狠亵/渎,方解欲壑难填之恨。

安隅等得额头起了薄汗,沿着他束袖上的夔龙绣从头看到尾,再往上看向龙颜,皇帝晃眼,从她颌下抬高视线衔上她的,终于松开手放那仙鹤一条生路。

手放在膳桌上递过来,递到她面前,往回勾一勾。安隅不明所以,怔眼询问。

“手给我。”皇帝抬颌示意。

安隅犹疑:“我方才说的话陛下听到……”

“朕听到了。”他重申:“手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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