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御案前的时光堪称枯燥,都道皇帝是万万人之上极尽享乐之人。而鲜少有人能够察觉到皇帝需要负担的是万万人的命脉生计。天下的农事收成,雨水粮价,河道海塘,科考吏治每一件事都需要皇帝做出梳理,下定决策。

若非对政务拥有绝对热情之人,坐不稳这把龙椅。永裕帝勤政,安静在御案前坐一坐,天色就从晌午过渡到了傍晚。

窗外仍在下雪,时大时小,伴着雪声用过晚膳,皇帝侧卧于偏殿的塌上翻看了几页书,然后道:“今日折子批完的早,朕也乏了,去准备吧。”

周子尚应个是,派人去请了宫闱局令丞前来,李越把誊写着后宫嫔妃姓名封号的“燕喜录”呈上,皇帝翻看着顿感索然无味,有些嫔妃的名号和脸在他的脑海里甚至无法吻合。

皇帝似是有些犹豫,李越等了半晌等到燕喜录递过来,她接过一看,“承乾殿中宫皇后”被笔墨圈了半边,便道:“臣这就去请皇后娘娘。”

皇帝往窗外瞥了一眼,瞥见一尾雪风,叫住转过半身的李越道:“不必,朕过去。”

乘小驾到达承乾殿,侍卫太监们恭迎圣驾,要见礼通传。皇帝的脸在灯笼的光晕中忽明忽暗,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让他们安静。

正殿的一对窗正开着,窗框里嵌着她的身影,正在往花瓶里插放梅枝,影子和梅枝都轻轻晃动着,流风回雪的韵味不过这般。

她眼神不经酝酿,无意间横渡过来,慵懒淡漠。恰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韵最能拿捏人的心神。

皇帝屏息准备,然后遇上她的目光,看着她神态转折,渐渐错愕。没能望她多久,她斩断他的注视把面色隐在梅枝后。

皇帝缓缓踱步,拾级登上她的门廊,最后转入殿内,安隅见到他,略显局促,蹲下身行礼,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嗅到她发隙里的一缕花香。

“怎么在窗口站着,”他低声问:“下着雪,夜里风又硬,会着凉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安隅不应,从他手中抽出腕子继续插花,玉质的指扶着白瓷,一时分辨不出谁比谁更皎洁。

“昨天刚刚……除了初一,十五陛下最好还是……”她垂着眼嗫嚅。

他掐断她的话:“规矩改了,以后每月除了初一,十五,还有初十,二十,皇后都要侍寝。”

安隅豁然抬眼,把手指从瓷瓶上摘下,羞愤地握住,“什么时候改的?经过我同意了么?”

“就刚刚,朕对宫闱局下了令,即刻生效。”皇帝捡起她丢下的一根梅枝插进瓶里,觑她一眼说:“朕愿意跟谁亲近就跟谁亲近,谁还能说个不是。”

余光里她鼻翅剧烈翕动,僵持片刻后丢下他和一丛梅枝转身向内殿走,她从来都是这样,争不过就回避,总之是不会施舍一分热忱。

皇帝用力撕开大氅的领口扔在塌上,解去两肩的霜寒。他追上她的手腕拖住她的背影,“安安别闹,朕今天有些累。”

她执意甩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质问:“到底是谁在闹?陛下若是真的累了就早些休息,何必浪费精力跟我争吵。”

他从背后拥过来,把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嗅她的颈窝,轻吟道:“你陪朕一起。”

她转回身摆脱他的纠缠,他却趋近几步把她逼到了一个高案前,安隅后腰撞在边棱上痛嘶一声,眉尖缩成一团,紧紧闭上了眼。

皇帝闯了祸不敢怠慢,扶稳她道歉:“是朕莽撞,朕传御医过来。”

安隅自暴自弃,把额头抵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摇了摇,“陛下,”她哀叹一口气问:“能不能放了我?我也累了。”

“你是说今天还是以后。”他问。

“从此。”她答。

他冷嗤:“朕难道不想么?”

初次见面,他就对安隅生成了执念,因为妒忌报复晋王后,他以为自己的心态会有所转圜,结果失策了,他对她的迷恋反而变本加厉。

皇帝追究不出具体的原因,他只知道世事匆忙,虽然他认人的直觉很准,但却很难对遇见过的面孔产生深刻印象。来往皆过客,只有安隅不是过客,仅仅是一次逢面,他再难忘她的笑靥,虽然初遇之后她再也未在他面前笑过。

一见倾心的理论听起来有些可笑,但除了这四个字,似乎找不到其他任何贴切的形容可以解释他的偏执。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落入一见倾心圈套里的烂俗男人,否认过,抗拒过,最终缴械投降。

皇帝遇事从不低头,在这件事情上,他认清了事实,无论在政见业绩方面他如何超群出众,涉及感情层面,他无法自视清高,跟普通男人相比他没有高贵之处,他就是个俗不可医的病人。

他只能头撞南墙,极端地贯彻这份感情,他得不到解药,最终的结局也许会崩溃、疯掉。

“今日晋王回长安了。”他突然道。

安隅被他刺激得全身都在发抖,她紧咬下颌,面色涨得通红,怒目逼视他:“他回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告诉我他回来了是什么意思?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羞辱我,是么?”

“跟你没有关系,你为何反应这样激烈?”皇帝端颜若神,冰冷的像一尊塑像,高居龛位对她进行审判。

安隅含泪一声轻哂,冷笑着问:“陛下希望听到什么答案?我告诉你。我仍对晋王梦断魂销,这个答案,陛下满意么?”

龙颜的底线骤然崩塌,皇帝扬起一臂,手掌落在半空时终止,他终究还是不忍不敢,这一掌下去要把白圭刮出血痕,摔得满手玉碎,便什么都不剩了。

安隅眼尾溢出泪光,断珠似地滚落,一颗一颗砸在锁骨上,她不甘示弱,在他的掌心下倨傲仰面,跟他对峙。

皇帝放下手,眼眸里的冷光变淡,纹丝不起。“安安,”他面无表情地沉吟,“你从未跟朕说过这样过分的话,朕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秦策,”安隅撕开平日里委曲随和的表象,把心底压抑已久的叫嚣嘶吼彻底发泄,她反问他:“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你有山河了,我不过是你谋求的一副艳囊。你自诩深情,其实就是自私贪婪罢了。如果六年前晋王的议婚对象不是我,那么今日在你身边的皇后也就不会是我……”

她被泪水呛到,低喘一声,强自咽下哭腔,教养扼制了咽喉,她不习惯起高调子讲话,恨意都挤进了心腔里,内里寒凉,出口就成冰。

“我受够了,也忍够了。现在我把话坦白,今后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能接受,就是废后,我也无二话。你不用拿我的父亲来威胁我,沧州都督当年能出卖我这个女儿,我也不必为了他的仕途再委曲求全。”

皇帝情绪再起波澜,怒不可遏地钳制住她的下颌,“废后?”他谛视她,把她框定在冷眸内,要把她捏碎在里面,“陈安隅,你敢跟朕提废后?你想过酎浓么?你让她如何自处?朕自私,那么你呢?”

安隅立在摇摇欲坠的边缘,无惧粉身碎骨,“所以我很后悔,”她饮泣,勾起唇角微笑:“我后悔生下你的孩子,我自私,她可怜。当初就是死,我也该拒绝你。”

她轻描淡写,就能说出最残酷的话。龙颜大怒,却困顿于无可宣泄,皇帝再一次选用了蛮力。

他把她扔在塌上,撕开她的领口,让她洁白光滑的颈暴露在他俯瞰的视野中,他扼制她的下颌就像握着白瓷长颈瓶那段弯曲的弧度,用意霸道,力道轻松。

“你不在意沧州都督是么?”皇帝俯身,逼近她的面前,嗓音低哑,语调缓慢,像一把刀刃剐蹭着她的后颈,“那么你的母亲呢?你的哥哥呢?安安也不在意么?”

安隅惊惶地撑大眼仁,干涸的泪辙又重新湿润,“你……你无耻!下贱!”她哭着控诉。

“嘘,”他一指竖在唇前警告:“安安省些力气,不要乱喊乱叫,等下痛起来用得到,一个孩子留不住你的心,再生一个怎么样?这次就给朕生个儿子如何。”

安隅不肯引颈待戮,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抗衡他的力气,窒息了一般,“秦策……”她额角的青筋凸起,用尽全力威胁:“……你胆敢对我无礼,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的体温覆盖过来,烫得她蜷曲颤抖,肌肤之间的贴靠让皇帝的眸光丧失暴戾,也近乎疯狂,“安安”,他吻她的额头,哄诱道:“你别拒着我,求你了,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他……”

慌乱中她还是听清了他的话,脑穴处噗噗弹跳的声响,像灶台上煮沸的开水在顶壶盖。安隅手臂蓦地瘫软坠落下来,她怔怔望着他,忘记了当下所处的危险境地,皇帝失魂落魄,面色难堪到了极点,她真的不闹了,他的独角戏也即将宣告结束。

他找到她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背,她失去了反抗的意图,任由他牵着,热意充斥指隙,他掌心的纹路包裹她手背的筋脉。中途她惊醒过来想要退出,他吻她的耳垂:“这样不算,就一次。”

夜深了,灯烛也燃尽,殿外的风雪仍在不知疲倦地呼啸。

安隅枕在一侧手臂上,望着熏炉里奄奄一息的炭火发愣,他们之间爆发过很多次冲突,从未像今天这般恶语相向,狼狈收场。她决绝地同他分裂,效果并不是很显著,他们像切断的两截藕,丝还连着,抽扯不断。

她回想起两人初遇时他对她说过的话,他会把她框在这里一生一世,他是认真的。

“陛下今晚这样……”她问:“全是因为秦彻回来了,是么?”

“安安,”皇帝把脸埋进她的发隙,低声下气地求饶:“别再说了。”他在她面前尊严尽失,自卑暴露无遗,容她肆意妄为的践踏。

安隅转回身,他的气息迎面烫红了她的脸,夜色中他难以察觉,她探出手,踌躇不决,最后用指尖轻轻抚过了他的眉骨。

无关情爱,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前兆,她居然对他心生怜悯,“今后不要再这样了,”她道:“你不是他。”

这是她第一次愿意把面色朝向他,皇帝闻宠若惊,把她揽进怀里,即使她难得没有抗拒,他依旧如履薄冰,“对不起,是朕口不择言,朕不该威胁你。”

她手指落下来,轻轻挂在他的肩梁上,弯起脖颈,在他怀里蜷缩。

就着暗昧的炭火余热,皇帝看向胸前,她眼睫低垂着,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脸颊两侧娇嫩的肉翅上还残留着泪痕。他小心翼翼帮她擦拭干净,还她原有的光润玉颜。

皇帝屏息,近视睡梦中的她,轻微的呼吸也能吹动她的睫毛,她生气时像一只手爪锋利的兽,把他高贵的帝王头冠撕裂,见证他心底的破碎泥泞。

他年长她七岁,很多事情上,两人的视角难以统一维度,之前他过于偏激,难免对她苛求。她竖起心墙把他隔绝在外,他只见她的负隅顽抗,也应知她的孤独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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