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号角吹响

塞外的风裹挟着砂砾,吹过雁门关斑驳的城墙。

鹿书林裹紧了围巾,站在城楼上,目光越过连绵的关隘,投向更北的方向。

手中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江空渺》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文文,你看,”她指着关外苍茫的天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这里就是白芷想象中言子清浴血奋战的地方。‘劝君饮尽不夜侯,披甲横刀斩沙丘’,她送他出征时,心里该有多痛,又有多骄傲。”

“书林姐,你都快成白芷本芷了!”路文文递给她保温杯,“这风沙也太大了,咱回酒店吧?”

“还不够,白芷是医女,她的坚韧藏在骨子里。”鹿书林摇摇头,眼神坚定,“我得感受这风,记住这荒凉,想象她悬壶济世时,耳边或许也萦绕着这里的风声战鼓。”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厚厚笔记本,那是她整理的人物小传,贴满了标签,写满了批注。

“我一定要演好她。”她咬着牙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回到酒店,她打听到《江空渺》电影项目的执行导演是景歌致华的新人徐图,一个同样对原著充满热情的女性导演,听说为了购买版权,亲自去找作者谈了很多次。

“文文,帮我查徐导最近的行程,特别是航班信息。”机会难得,鹿书林心中燃起火焰。

“书林姐,你是想...?”

“制造一个偶遇。”鹿书林眼神明亮,“我想把这本人物小传亲手交给她。总要自己争取试一试,这次不行,下次再找机会。”

几天后,飞往北京的航班上。

鹿书林的心跳得有些快,目光搜寻着。

终于,在商务舱入口,她看到了那个气质干练、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子。

深吸一口气,鹿书林拿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站起身,走到徐图座位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喜。

“徐导?这么巧!我是鹿书林,非常喜欢您的作品,尤其是您对《燕归巢》的理解访谈。”

“这是我对白芷这个角色的一些浅见,”她将笔记本双手递上,“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教。”

徐图有些意外,但看到女孩眼中纯粹的执着和那本显然下了苦功的笔记,她接了过来,随手翻开,密密麻麻的批注和贴纸映入眼帘。

“鹿小姐有心了。”她语气温和了些,“我会看的。”

“谢谢徐导!”鹿书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回到座位后手心都是汗。

“这样真的有用么?”路文文小声问。

“总要自己争取试一试。”鹿书林望着窗外翻滚的云海。

很快,她真的收到了剧组的试镜邀请,她强迫自己沉入剧本,反复研磨白芷在青戈江边与言子清诀别的那场戏。

“劝君饮尽不夜侯,披甲横刀斩沙丘”的洒脱下,是“无你何来顺,诛心怎知乐”的肝肠寸断。

她对着镜子练习白芷替言子清收尸时,那份冲破世俗礼教、不顾一切也要守护爱人最后尊严的决绝。

“民女悬济堂白芷,为夫君永安伯请尸!”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情绪,试镜时演完一遍,就像脱了一层皮,额汗直冒。

试镜结束后的几天,鹿书林的心像被悬在半空。

10月,安逸特别交代了助理别买机票,会没信号。

“好的,给您定了G21,上海虹桥到北京南,1300公里,中途只停靠两站。”

安逸来到酒店时,正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争执,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

“陈导,这段剧情逻辑上确实有硬伤,观众会质疑的。”女人声音冷静但透着坚持。

“观众?观众懂什么?徐图,电影是造梦,是讲故事!只要情绪到位,节奏够快,谁在乎那点小bug?”男人不耐烦,“加点刺激的冲突,把陆忠叛乱的动机改得更‘黑深残’一点,观众就爱看这个!”

“不行!陆忠的‘牧马之罪’本就是构陷,他起兵是出于对忠良冤死的悲愤和对朝廷凉薄的反抗,是情非得已的玉石俱焚。改成纯粹的野心家,言子清的牺牲、白芷的坚守就失去了根基!”

女人寸步不让。

“根基?票房才是根基!徐图,你太理想化了。听我的,加个‘麦高芬’!”

“麦高芬?”徐图疑惑。

麦高芬,希区柯克用过的经典手法,简单说,就是个让角色追逐、让观众紧张的东西,但它本身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麦高芬的精髓就在于“不需要解释”,观众自己会脑补,这是电影人一种创新的模式,但现在被更多导演用来投机取巧,失去了原本的用意。

“对!”男人似乎找到了突破口,语速加快,“比如我们设定言子清出征前给白芷的那壶酒,其实是个藏有‘通敌密信’的容器,朝廷的人发现了这个‘证据’,坐实了言子清的罪名,这样,后面白芷守城、陆忠叛乱,动机都更‘充分’,冲突更激烈,观众会一直揪心那个酒壶到底有没有密信!”

“这太离谱了!”徐图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壶酒是言子清埋下的隐秘情愫,是出征前夜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承诺,是她对未来仅存的一点私心幻想!它的意义在于情,把它变成阴谋的道具,是对角色灵魂的亵渎。

“原著里根本没有这个设定!”

“原著?徐导,我们是拍电影,不是做文献考据!就像《惊魂记》里那个被偷的钱箱,谁在乎里面到底有没有钱?重要的是它推动了剧情,制造了紧张!我们只需要让观众觉得那个酒壶‘很重要’,是‘关键线索’就够了!电影,本来就是欺骗的艺术!”

陈庆的声音带着一种经验之谈的笃定。

自从鹿书林铁了心要演这部电影,安逸就连夜拜读了原著,听见男人把象征纯洁爱意的信物扭曲成构陷的工具?

这简直是往角色的心上捅刀子。

电影,本来就是欺骗...

她几乎能想象到,如果这样拍出来,白芷在狱门外那句“请尸”的悲壮,会被多少人解读成对“通敌叛国者”的盲目痴情?

那壶酒的清白,关乎白芷和言子清感情的纯粹性,通过两人对话,安逸迅速分析出二人关系,陈导应该就是陈庆,年轻女人就是徐图,这部电影的执行导演。

“不,陈总,我不同意。”徐图的拒绝斩钉截铁,“那不是欺骗的艺术,是偷懒和背叛。背叛了故事的内核,背叛了角色的灵魂。这个‘麦高芬’,我拒绝添加。”

剧情逻辑的问题,她会想办法从人物动机和情感逻辑上去修补,而不是用一个廉价的、破坏主题的‘钩子’。

这简直是对她能力的侮辱!

沉重脚步响起,陈庆似乎带着怒气离开的。

安逸走出拐角,云淡风轻的脸上没有丝毫听墙根的不自然,徐图听见动静,转身脸上还带着方才争论的余愠。

“徐导。”安逸自然地打招呼,好像她们不是第一次见。

徐图一愣,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几秒,似乎想从她眼中确认什么。

她眼神微微一动,想起鹿书林手中那本厚厚的、贴着密密麻麻标签的《江空渺》原著和人物小传笔记。

鹿书林是珩世的。

最终,只是淡淡地点头:“安总您好,您先入席,我去趟洗手间。”

说完,便步履匆匆地离开。

看着年轻离去的背影,安逸反而放下心来,无疑,徐图刚才的坚持,像一道光刺破了商业迷雾。

她保护的不只是一个情节,是言子清和白芷那片在污浊世道里艰难守护的、不容玷污的赤诚之心。

这让安逸对这个项目,多了一份势在必得的信心,看来这个电影也不是一无是处。

云尚餐厅顶层包厢内,安逸一袭简约利落的黑色套装,一如既往的沉稳。

对面坐着景歌致华签约的资深导演陈庆和刚回来的执行导演徐图,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和醒好的红酒。

“安总对影视项目的眼光,我一直是佩服的。”陈庆晃着酒杯,笑容圆滑,“《江空渺》这个项目,我们景歌确实投入很大心血,从IP孵化到剧本打磨,徐导更是倾注了全部热情。鹿小姐的气质呢,确实有几分像白芷,我们也都看到了她的努力。”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电影毕竟是门生意,风险也大。鹿小姐是电视剧演员,没扛过电影票房,这个风险...”

“陈导顾虑的是。”安逸微笑着,“所以我这次不是让鹿书林经纪人陈三怡,而是亲自来,就是代表上海珩世,希望能与景歌致华深度合作,共同投资制作《江空渺》。”

“哦?珩世也想入局?”陈庆挑眉,略显意外。

“是参股,也是分担风险。”安逸依旧平和,胜券在握,“珩世看好这个项目,看好两位导演的才华,看好这个故事的潜力。我们提供部分资金和宣发支持,作为交换,”她看向徐图,“珩世希望白芷这个角色,由鹿书林出演。她为这个角色做的准备,想必徐导在飞机上已经有所感受。”

徐图想起那沓厚厚的笔记,那份用心确实罕见。

“鹿小姐的态度和专业精神,”她点了点头,“我很欣赏。”

陈庆沉吟片刻,忽然笑着打趣:“现在双女主戏市场虽然不错,但毕竟不是主流。我看那个女将军言子清戏份很重嘛。不如把言子清改成男的?找个顶流小生,比如秦泰的儿子秦九声,和鹿书林组CP?家国情怀加儿女情长,话题票房双赢!”

“陈总这个提议,”安逸笑容瞬间淡去,“恕我不能苟同,人设是一定不能改的。”

女性,作为这个世界的第一尝试者。

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孕育生命,用双手在无数领域开疆拓土,在科技、文化、艺术的边界上不断探索,为后来者趟出道路。

然而,在能够创造巨大价值的电影行业,在讲述故事、塑造英雄的领域,她们却常常被排挤在外,被边缘化,被要求扮演点缀或牺牲品。

如今,电影行业遭遇寒冬,资本退潮,大家才似乎‘想起来’了女性导演的价值,觉得徐导这样有才华的女性导演性价比高,似乎是一种恩赐。

如果不是电影工业落寞,女性导演根本拿不到入场券。

甚至,还要把原著中如此精彩、如此重要的女将军角色,为了所谓的市场保障,硬生生改成男人?把封狼居胥的梦想、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悲怆,都安在一个男人头上?

这不仅仅是对女性创作者的不尊重,更是对这个故事灵魂的阉割。

言子清,就该是那个相比寻常男子,倒显单薄,却胸怀韬略、胆识过人、最终被自己守护的体系和君王逼死的女将军!

她的性别,她的困境,她的牺牲,是这个故事最震撼人心、最具现实讽刺力量的核心之一!

改成男人?那这个故事还剩什么?

又一个老套的、被奸臣所害的忠臣良将戏码?

真让人觉得恶心!

“安总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看没什么可谈的了。”陈庆脸色沉了下来。

安逸微微倾身,目光扫过陈庆,落在徐图脸上。

“《江空渺》的价值,在于它的独特性和深刻性。双女主,家国大义与刻骨情爱在乱世中的艰难抉择,女性在权力结构与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光辉,这才是它打动人心、有潜力成为经典的地方。迎合市场、魔改原著,或许能赚快钱,但绝对毁根基毁口碑。珩世愿意参股,看好的就是它的本真。”

“当然,男二舒濯缨的角色,可以给秦九声。”她话锋一转,抛出筹码,“而且,我建议女主选一位演技流量过硬的女演员,也能带动秦九声的热度。”

“珩世还愿意额外给秦九声置换一部优质的电视剧资源。”她看向陈庆。

陈庆眼神闪烁,珩世的电视剧资源分量他自然清楚。“安总让利这么多,就只为鹿书林参演?恐怕有些吃亏啊。”

“陈导说笑了,主要也是看好项目前景和您的把控,加上对徐导的信任。”安逸话锋再转,“哦,确实还有一个条件。”

“安总请说。”陈庆一副我早就看透的不屑。

“第一,执行导演必须是徐图,女导演一样能拍出宏大叙事的电影,第二,剧本核心情节、人物设定不得违背原著精神。”

包厢一片寂静。

陈庆脸色有些难看,徐图看着安逸,眼中光芒大盛,一种被理解、被支持的暖流涌上心头。

曾经何时,她也不满为什么电影的名字要用女性猎奇,《足球尤物》,《埃及艳后》,伟大的法老王,卓越的政治家为什么隐去了名字,强调了花边和身材。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为什么不叫《玛丽莲》,楚门的世界为什么不叫《囚禁男孩》,阿甘正传为什么不是《疾跑少男》。

男性经典角色为什么都可以直接存在?

这一刻,号角吹响时,她身后并非空无一人。

“在此前提下,”安逸缓和了一下语气,“我们愿意与景歌共担风险,共享收益。”

徐图深吸一口气,看向陈庆,“陈导,安总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言子清必须是女性,这是故事的灵魂。如果为了所谓的保障而改变核心,我宁愿放弃执导。”

她的态度无比坚决。

陈庆看着眼前两位寸步不让的女性,掂量着珩世的资金、宣发、秦九声的额外资源,以及项目流产的损失,利弊瞬间清晰。

最终,他挤出一个笑容,举起酒杯。

“哈哈,安总言重了!开个玩笑,试试水嘛!既然两位都坚持艺术追求,又有珩世分担风险,那...合作愉快!白芷是鹿书林的!言子清,必须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干杯!”

清脆碰杯,尘埃落定。

深夜,送走陈庆和徐图后,安逸独自站在云尙套房的落地窗前。

脚下是北京城的璀璨灯火,不同于上海的热闹喧嚣,这里的灯火在楼宇间沉默蔓延,暗自啸叫的。

酒精带来的微醺感让她卸下了谈判时的锋利铠甲,暂露疲惫。

她端起清水,望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为了鹿书林这个角色,她动用了资源,介入了资本谈判,在酒桌上针锋相对。

这些手段,这些场合,是她最厌恶的肮脏深渊。

她是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在这些深渊里挣扎、攀爬,弄得满身泥泞才挣扎出来,建立起自己的王国。

其中的艰辛、妥协、甚至某些不愿回想的难堪时刻,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怎么能忍受她的阿林,那个在练习室里挥汗如雨、眼神永远清澈明亮、相信努力就有回报的阿林,再走一遍这样的路?

她想用尽全力,为她隔绝所有的风雨、算计和肮脏,让她永远保有那份对表演的赤诚和对世界的天真信任。

她要为她建造一座透明的堡垒,让她安全地、纯粹地绽放光芒。

安逸的嘴角,在无人窥见的迷离夜色里,弯起苦涩又欣慰的弧度。

她的保护,或许该换一种方式了。

从筑墙隔绝风雨,变成在她身后撑伞,在她跌倒时伸手,在她飞翔时仰望。

之前不愿意让她参演,是怕单纯的阿林在复杂的电影圈里吃亏,怕景歌高层的丑陋到让她失望会。

但现在,珩世参股,与景歌捆绑,她掌握了部分话语权。

她可以确保导演是懂角色、有坚持的徐图,可以确保剧本核心不被魔改,可以确保阿林在一个相对健康、尊重创作的环境里去演绎她深爱的白芷。

所有看似运筹帷幄的谈判,核心都只有一个,为阿林铺一条相对干净的路,让她能安全地、全情投入地去触碰那个名叫白芷的灵魂。

“阿林...”

安逸对着窗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温柔而复杂。

竟然会飞机拦人自荐的方法了,她的小朋友,正在长大。

是学会放手让她去闯,在她身后把路铺得更稳一些。

我们不能期盼别人让自己完整,那是傲慢的示弱。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咀嚼这世间的残酷法则。

她深知独立和强大的重要性,却又矛盾地想把阿林护在羽翼之下。

鹿书林想要的,她一定会给。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又争又抢的念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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