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的江南意外的下了场大雪,温听澜身披与现代服饰格格不入的浅色大氅,撑着把伞沿运河缓慢前行,也正是在那时遇见一个蜷在枯树下满脸是血的小孩。
温听澜停了步子,扫了枯树下那人一眼,叹了声气,自言自语说:“可惜,年纪超了。”
那小孩身上落了层雪,他艰难地抬起眼,凝视着眼前的人,干裂出血的嘴唇动了动,温听澜稍稍蹙眉,良久后才缓缓地说:“我院里缺个打杂的,你愿不愿意来?”
“……不。”
“随你。”温听澜声音清冷通透,见那孩子并不领情,随手把伞搭在他身边,拢了拢雪白的毛领,独自离去了。
天色渐晚,一阵寒风袭来,吹熄了屋里的香炉,飘烟散去,温听澜起身关了窗,又吩咐小弟子沿运河直走,要是看到有人打着他的伞便带回来。
宁望点点头,提着灯笼就找了出去。他沿着河边快步走着,厚厚的积雪埋没了脚腕。他一个趔趄,灯笼摔了出去,自己也倒在雪地里,宁望僵着脸,拍了拍身上的雪,捡起灯笼时正好看到侧边的枯树下有一撑开的伞。
虽然伞上的积雪堆积过多,但看那下部绣着的金色腊梅,准是师父的伞。
宁望走过去,刚要伸手去够,只见伞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吓得他赶忙收了手。
他惊叫:“什么东西!?”
见伞后没了动静,宁望才找回了方寸,他把灯笼提在身前,小心翼翼地靠近。
“你……是人就跟我走,不是人就赶紧离开,这里是温家庇护的范围,做鬼要自觉,可别……别自寻了灰飞烟灭的路!”
小孩把伞往前推了推,眼前这与他一般岁数的人深夜里提着灯笼出来,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估计和白天那怪人是一起的。
宁望又靠近了点,风雪里那人的声音微弱到不行,他依稀听到一声模糊的“是你主人的伞。”
“你可不要乱说话,什么主人,那是我师父!”宁望跺了跺脚,把伞先搁在一边,向着那人伸出一只手说:“我叫宁望,我师父让我来领你回去。”
哪怕是在灯笼暖黄的灯光下,那小孩的脸还是煞白得和雪一般,他嘴角噙着干涸的血,盯着眼前向他伸出的手出神。
宁望的手有些僵了,他不耐烦地说:“快点啊!多少人拿着真金白银求着进门师父看都不看一眼,如今这福分白白给了你,你别不知好歹!”
见那人还是没动静,宁望真的急了,他拧着眉说:“再不走你肯定熬不过今晚!师父好心救你一命,你要是当真想死,你就跳河里去,省得还有人夜里替你忧心!”
也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那孩子,他睫毛掀起,眼里竟闪过泪光,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宁望的手,借着力艰难地爬起来。
宁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简单打量了身形轮廓后估摸着和自己年纪一般大,他撇撇嘴,挽着人往回走。
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在靠近宁望的一瞬间,自己身上的寒气落了大半,牙关也不颤了,他正感到疑惑时就听到宁望稚嫩的笑声:“修行之人身上必有深厚的阳气,邪祟避之不及,靠近我们自然是会感觉暖和不少。”
“修行……”小孩回忆了下白天那男人,“你们是道士?”
“不止。”宁望得意一挑眉,“师父是阴阳师。”
“你师父是日本人?”他哑着嗓子问。
“呸!没文化!”宁望似是生气了,也不继续显摆,就鼓着腮帮一言不发地走着。
没走多久两人就进了一条巷子,他们越往前走越亮堂,路越宽敞。这一片还保留着中国传统的民居建筑,私宅和商店的大门前挂着灯笼,夜里依旧热闹的小酒馆对门就是紧闭大门的博物院,而这一条街上最气派的还是要数河边的温氏宅第。
温氏宅第整个格局古朴典雅,门窗雕饰华美,看上去没改动多少,倒是费了些心思复原打理。
宁望一路领着他在院子里行走,时不时介绍一下两边的房屋,最后绕过一片园林,在巨石边上停下了步子。宁望掀开布帘,往里边抬了抬下巴,说:“你这身子需要驱寒,洗洗后先去药酒池泡一刻钟,衣服我过会给你送来。竹林后的梅花池是师父专用的,不要误闯了。”
小孩道了声谢,试探着往里走去。
果然如宁望所说,里面是各种温泉池,总类繁多,水雾铺满了石地。他找到淋浴间仔细冲洗后才抱着木桶找药酒池。
庭院内草地上的地光映在池水中,波光倒影之间,只见温听澜踏上石阶,在亭榭内坐下。
“师父,那孩子在汤池呢。”宁望抱着新拿的棉衣说。
温听澜望了眼那边,轻轻嗯了一声,又吩咐了些安置他的琐事。
宁望犹豫着问道:“师父,您是要收他为徒吗?”
“不,寻个差事给他吧。”温听澜说。
宁望不由得松了口气,微微弯腰告别了温听澜,抱着棉衣往汤池的方向去了。
小孩穿好衣服后宁望本想直接带他回房,但他请求宁望带他去见见白天那人,也是救他一命的人。
“师父要休息了,明天再见也是可以的。”
“我想当面谢谢他。”
宁望受不了他那执着的眼神,最后撇下嘴,带着他去了后院。
两人走过一道景墙后才到后院,后院又分两大块,庭中区域古树葱茏,箬竹被覆,左侧的木屋是温听澜的居处,右侧便是书房。此时书房内灯火通明,木门后的轻纱使门外的人视线朦胧,依稀可见一道瘦长的人影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书籍。
宁望敲了三声门。
“进。”
“师父,他想跟您道谢。”宁望将门开了条缝,探头进去。
小孩没顾着欣赏四周的风景,紧跟宁望身后,目光一直锁在温听澜的身上。白天他视线迷离,现在进了屋才看清恩人的面庞。
温听澜人如其名,身型修长,长相温润,眼里没有太多情绪,清爽利落的短发看上去有些柔软,哪怕是临睡前他的衣领也紧紧扣在最上面。
没等他开口,温听澜放回最后一本书便缓缓说道:“不必道谢,我白天让你来我院里打杂你不愿意,本以为你确实是有寻死之心,现在又来了,看来是单纯不愿打杂?”
小孩沉默片刻,有些不甘地点点头。
“你是觉得打杂不够体面?”
“是。”他如实说。
“不撒谎倒是好品性。”温听澜转过身子面对他。“凭自己劳动所换来的好处,怎样都是体面的,你小小年纪如此追求表面功夫,以后便会吃亏。”
“先生教训的是……但是救命之恩,我不想只是打杂而已,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小孩抬起脸,眼里闪了闪光,偷偷瞟了眼一旁的宁望。
温听澜冷凝着脸,他的目的再是明显不过,不情愿打杂,怕是只想跟宁望一样,真正进入温家的大门。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温听澜一挥手,宁望赶紧拽着小孩离开了书房。
“哪有你这样的!师父救了你你还要求他收你为徒!?”宁望简直觉得不可理喻,气愤地说:“你以为温家的大门是想进就进,阴阳师是想当就当的吗!?”
“我师父他看你可怜,给你一个容身之处,谁知道你不识好歹,早知如此我就该装作找不到你,你冻死在外边算了!”
“对不起……我不是很了解,只是想能多做点事。”小孩垂着头,闷闷地说。
“你明天跟师父道歉去吧!”宁望脸都气红了,他拧着眉,小小年纪跟大人似的,眉间还隐隐有了川字。
两小孩一前一后地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小孩走在后边小声问:“宁望,为什么温先生不肯收我为徒?”
宁望走着路,回头瞥了他一眼,问:“你多大啦?”
“十二没满。”
“我还以为你才**岁呢!怎么这么瘦,还矮。”宁望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不愧是我师父,一眼就辨识了你年龄。要知道道教讲究修行,而咱们阴阳道讲究血统,不说你有没有这血统,就是最佳的修炼年龄你都超了不少。我六岁拜入师门,十岁才刚刚入了门,今年十二师父才教我画符,你说师父为何不收你?”
“那温先生今年多大年龄呢?”
“师父是温家直系继承人,温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年纪虽小,功力了得,凡是咱们这一行的没人不知道温家和我师父,江南这边鬼怪不敢造次也多亏了温家。”
“鬼怪?”小孩睁大眼。
“没见识。灵魂细分为三魂七魄,人死后尚有残魂存于世间,有些幽怨生前不得解,死后不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若是残害活人,自然是要我们去解决的。”
“可这不就是道教……”小孩嘟囔道。
“你给我闭嘴!什么道教,那些老头才不管这些琐事,他们整天把自己关山里修行,做着飞升当神仙的梦,真正去处理老百姓们那些脏事的可是我们!”宁望打断道:“抓鬼画符是咱们的事,你可记住了,不可在师父面前提及。”
“哦。”
两人聊着聊着,转眼就走到了一间木屋前,宁望开了锁,把钥匙交到小孩手中。
“喏,钥匙。以后你就住这儿了,具体事宜等你身体康复如初的时候再交代给你,我住你隔壁的屋子,景墙后边的两间屋子是暂住的道士,他们明天就走,有事找我就好。”
“谢谢宁望哥,明天我再去向温先生道歉。”小孩接过钥匙。
这声“哥”属实叫进了宁望心里,他脸一红,僵硬着大笑道:“哎呀,客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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