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这是木门被打开时轴承发出的老朽摩擦声。阿尔维斯侧耳一听，这脚步声肯定是兰蒂芙没跑了。

于是他赶快坐直身体揉揉眉心，假装自己刚刚完全没瞌睡一直很上心的样子，仔细一看，这高低也是写了十来句了，够应付兰蒂芙了吧。

“日安。”兰蒂芙兴冲冲地走进屋来，兴奋溢于言表，“写的怎么样了？”

“你看看吧。”阿尔维斯一边把羊皮纸推给兰蒂芙一边活动僵硬的后脖颈，“看着不多，我可是句句都想破头才挤出来的，批评的时候留点口德啊。”

他这么一说兰蒂芙很难不充满期待，然而她举起来仔细一瞧，很快就拧起了眉头。

［昔日旧仇叠新仇，霜狼之首吓破胆，屁滚尿流没处躲，哭爹喊娘回科堡，黑鸦羽翼与利爪，所至之处鬼哭嚎，刀光剑影与斧声，阴云火光半天弥，白骨森寒旧故里，似海冤仇无处寻，孤苦伶仃总飘零］

“你这……写的什么？”兰蒂芙甩了甩羊皮纸拧起眉头问，“我让你写的什么？你写的又是什么？什么‘冤仇无处寻’什么‘总飘零’，你这写的是谁？是艾沃尔吗？？而且后半段根本就是堆砌辞藻，言而无物，空洞又累赘，这就是你想破脑袋憋出来的东西？”

阿尔维斯肩膀都缩起来了，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挤出苦笑道：“这……这是你有所不知，咱们写这些萨迦啊诗歌什么的，那都是有套路定式在里面的，这写男人自然是要大喜大悲，波澜壮阔才好，写女人呢，就得往脆弱倒霉可怜了去写，那才有人爱看有人爱听，不然这写女人和写男人有什么差别？再说这些辞藻，你不明白，爱听这些诗歌唱曲儿的其实大部分都是些武夫农民，就是你那长船上的水手那都算是上流听众了，越是不识字的，就越爱附庸风雅，听那些漂亮浮夸的词句……”

“行了行了！”兰蒂芙用力甩了甩手上纸张不耐打断道，“我是那种听众吗？随便打发就行？你把我当什么？你刚刚是在侮辱我吗？”

突然被扣了这么大一定帽子阿尔维斯立刻急出了额头上几粒汗，赶忙抽回兰蒂芙手上的纸张陪着笑说：“不不不，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习惯了这样写，毕竟之前一直都是按照这种套路，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大错，就是写顺了手懒得改而已，绝对……绝对没有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你要是不喜欢我重写，马上重写！”

说罢阿尔维斯就把手里那篇旧萨迦揉成一团直接扔进炭火堆里，然而兰蒂芙眉宇间怒气仍未消，她死死盯着心虚的阿尔维斯往前探头加重咬字道：“你要再写，就得老老实实按照我的要求和叙述写，不要歪曲我的塬意也不要添油加醋，把你过去的老套路统统给我扔掉忘掉，像男的像女的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写的必须是艾沃尔这个人！你现在立刻把我之前让你写的故事复述一遍，快！”

阿尔维斯打了个哆嗦，只好结结巴巴地开了腔：“就……就是……那个科约特维暗中毒害阿瓦斯尼斯的继承人，反而以此要挟约尔夫妇，还是艾沃尔看穿了这起阴谋，亲自护送约尔夫妇去会科约特维，那科约特维没料到会是艾沃尔亲自来，大老远看见就吓的魂飞魄散甚至不慎遗落了解药，这一逃就是一溃千里不止他本人屁滚尿流逃回科约特维堡，他的留守部队也不堪一击，船坞都丢给约尔王了，是这样吧？”

“你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怎么能乱改成那样？哪里还有一点塬故事的影子？”兰蒂芙更火大了，嗓门也高了几分，“还有科约特维那解药是假的，是白水，这也能不能漏！”

“我……我姑且问一句。”阿尔维斯挠了挠头压低声音问，“科约特维……真的是见到艾沃尔就跑吗？说真的，这给你写进萨迦里传出去……恐怕没什么人信。”

兰蒂芙咬了咬嘴唇，这才承认：“其实，当时的情况是艾沃尔偷袭得手，但又被科约特维溜了。”

行吧，兰蒂芙心想，确实我也是有些夸大其词，没有如实告知，但那又怎样呢，找上阿尔维斯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让他写纪实文学，是为了把完美的艾沃尔呈现在众人口耳相传的萨迦中才行。

“哦……那你早说啊。”阿尔维斯说着又铺开新的羊皮纸，“虽说大部分听众是傻子，但保不准就有精明的察觉不合理之处，那时可就尴尬了。”

兰蒂芙笑问：”怎么你是遇到过这种事吗？“

”嗐，咱们这种人，常有。“阿尔维斯摇摇头无奈笑道，”编故事可没那么容易。“

“等等，”兰蒂芙突然逮到了话语间的可疑之处，“你不是向来只为王室写诗写歌吗？怎么还瞎编呢？”

阿尔维斯正在转笔的手勐地停了下来，羽毛笔也跟着掉落在纸面上。

“你也不必紧张，毕竟我的父亲也是领主。”兰蒂芙施施然在阿尔维斯跟前坐下来安抚道，“我父亲也花钱请诗人给他和我弟弟写过好多赞美诗流传出去，我只是没想到这居然是行业常态。”顿了顿兰蒂芙又发觉怪异之处，“你给斯蒂比约恩跟西格德都写过萨迦吧，肯定还写了不少，为什么艾沃尔的萨迦你却是第一次写？之前从来没给她写过？”

“写……写过的，写过的。”阿尔维斯额头上渗出了细密汗珠，躲避着兰蒂芙的视线假装专注在纸上，“只不过……她没什么可写的，而且听众也不爱听，所以就……”

“放屁！我最开始找你的时候，你明明说的是头回给艾沃尔写诗！”兰蒂芙猛然拔高声调怒斥道，“而且反正都是收钱编故事，还怕没东西写？观众不爱听恐怕是你自己的问题居多吧！我当年还未出阁就听说她在海上怎么指挥长船杀得我父亲的舰队大败而归，那都是海于格松的战士亲眼所见，你居然说她没什么可写，写了也没人听？？算了，就你这样反复哄骗敷衍我的态度，你也不必写了，我还不至于找不到第二个诗人来替我干活，现在把定金退给我！”

“别！别生气啊姑奶奶！我喊你姑奶奶还不行吗？”阿尔维斯赶紧放下笔用上双手试图安抚，手却又无处安放，“我之前真没骗你，我确实是第一次给艾沃尔写故事，之前从未写过，不是我不愿意写，我知道她素材不少，只是——只是——”

“你看起来很为难，”兰蒂芙眯着眼歪着头，探究的视线让阿尔维斯更紧张了，“不会是——有人命令你不准写吧。”

“不是不是，怎么会呢？”阿尔维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仍旧在努力赔笑，“哪有人这样闲的……”

“我想起来了，”兰蒂芙无视了阿尔维斯的狡辩戳着脸回忆道，“西格德来海于格松之后，当地人听到的都是称赞他本人如何勇武非凡料事如神的萨迦，关于艾沃尔倒是一点没提，所以……你们这些宫廷诗人，都是这样的对吗？”

阿尔维斯已经脸上青白交加，难掩尴尬了，他干脆放弃解释狡辩，口气变得理直气壮：“对啊我们就是这样的，我们总是这样的，谁位高权重我们就为谁写，谁出的钱多我们就为谁写，有什么问题吗？如果真遇到了令自己真心折服的英雄，再讲情怀不迟，但我没遇到过啊，我不得混口饭吃吗？”

“可我弟弟都能给诗人硬编出诗歌来赞颂，他什么水平我再清楚不过，艾沃尔也是国王的子女，你再怎么看不上她至少我能肯定她甩我弟十条街，所以，真的从没有人为她写过任何赞美的诗句？”

阿尔维斯垂下头，刚刚硬气起来的神态又归于无奈道：“这事儿……不是这么简单的，我……”

兰蒂芙没有急着再催，而是从腰包里一阵摸索掏出钱袋子扣在桌面上说：“这是另外的定金，买你一个诚实的答案，果真足够诚实呢我可以资助你离开佛恩伯格，只能呆在这里给王室写萨迦难道不是很浮躁乏味，也缺乏新的灵感，而且也不利于你传播作品吗？没词硬夸，夸不好还得挨罚，你真的不想改变这种生活？”

自己那点小心思怎么全被看穿了……阿尔维斯咬着下唇，搁在桌面上的手张了又张，握了又握。

她着急替艾沃尔扬名立万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装的，阿尔维斯暗想，她更没有理由故意给我下套害我，这根本没有意义，我只是个勉强能煳口的诗人罢了。

“成交。”阿尔维斯一把抓过钱袋子口气干脆果断，“不过我得想想，从哪儿跟你解释起，说起来这是在有些……微妙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