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确实死了。

等艾沃尔跟兰蒂芙赶到位于先知小屋上方百尺高的悬崖洞穴内时，走在前头的艾沃尔一眼就能看清一动不动面朝外界盘腿坐着的漆黑身影，身上落满了白雪。

甚至那人身上白的部分都要比黑的部分更多了。

这绝不是坐一天就能坐成的样子。

等绕到正面，艾沃尔看到的是个面部结霜覆雪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老人——是的虽然脸庞大半部分被细雪遮盖，但老态龙钟的轮廓还能辨认。他果真是盘着腿笼着两只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皮都被冻上即便是想睁眼一时也睁不开。细细的冰柱从他眉毛上垂挂下来，下巴上也有，艾沃尔轻轻碰了碰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衣物硬如铁片，冰得扎手。

“他……是怎么死的？”兰蒂芙边慢慢走来边问道，“冻死的？可是……”

“不重要了。”艾沃尔叉着腰说，“挖个坑埋了吧。”

兰蒂芙本想提醒先知的葬礼还是尽量慎重为好，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偏僻的旮旯犄角，格萨尔自己选的远离人居难以到达的地方，她们俩往返来回给他召集人手和观众搞葬礼，不仅过于耗时也属实累得慌。反倒是让格萨尔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他可能得半年后才会被人发现失踪，尸体埋了人也找不到。可能会真的以为老先知羽化登仙了。毕竟他年纪真的很大了。

于是兰蒂芙和艾沃尔分头行动，一方去找个风水宝地一方去拿工具，完事后就在格萨尔的尸体旁汇合。从格萨尔的屋子到山洞这段路兰蒂芙以前走过，虽说路上难免需要攀爬跳跃，倒也难不住她。她在格萨尔的家里找到了铲子，一长一短她都带上，扯了些厚重布匹打包起来背上权作裹尸布。吭哧吭哧喘着气回到格萨尔尸体所在的山洞时，兰蒂芙发现还是艾沃尔更快些，输给她兰蒂芙只能服服气气。之后两人将格萨尔尸体放平，因为冻僵太久，弯曲的四肢还得用硬物猛捶砸断关节才能压平（这种事兰蒂芙还是下不去手，都是由艾沃尔完成的），再齐心协力用布匹把格萨尔层层卷起来，头脚都裹紧。然后一人拽一头离开山洞绕进附近一个百步远开外的山坳里。那里地势较低土地化开了不少，艾沃尔已经试过一处松软泥土，两人一人一铲就地开挖，但是兰蒂芙不如艾沃尔，她必须挖一会儿休息一下，实在不是她有意偷懒，是真的胳膊抬不动了她才去休息。而艾沃尔从没休息过只是埋头挖坑，休息时兰蒂芙默默望着奋力铲土的艾沃尔，突然想起她在更私密的时刻也感受过艾沃尔这种持久不懈的体力。

想着想着兰蒂芙脸上就漫上红霞，艾沃尔正巧抬头一瞧伸着脖子问：“你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啊。”兰蒂芙捋了捋鬓发站起身笑道，“我再加把劲，这坑就完工了。”

确实，艾沃尔加上时不时休息的兰蒂芙，两人已经合力挖了个比艾沃尔还要高些的坑，再往下挖个小腿高两人就干脆收工，然后把格萨尔的裹尸布裹得更严实了些扔进坑里。

填坑比埋坑要稍微那么容易一些，艾沃尔和兰蒂芙齐心协力一鼓作气把这大坑给它填上压了个结实的长方形土包。就在兰蒂芙往尸体头部位置的土墩上放石块时，艾沃尔阻止道：“别堆叠石，就算是你堆的我也忍不住。”

忍不住要推倒是吧？兰蒂芙想到这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堆叠石，也没这个兴趣，咱就做个标识吧，拖延一些这个简陋坟地被雪和草木完全掩盖的时间。”

“兰蒂芙，”艾沃尔微微眯起眼瞧着她提醒道，“那个预言现在只能由你来说了。”

“预言？”兰蒂芙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来到艾沃尔身边坐下才微笑着开口道，“格萨尔说过我婚后一定会得到长久的，充足的幸福，只不过这幸福与我的丈夫无关，也与任何男人无关。”

艾沃尔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了笑容，令兰蒂芙联想起薄薄春冰被融开的笑容。

“那这老登还有点能耐。”艾沃尔挑挑眉移开眼神挑挑眉表示肯定，“也不枉我废那些时间精力把他安葬。”

兰蒂芙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往艾沃尔身上倒，后者顺势搂紧了她的肩。笑着笑着兰蒂芙的心房渐渐被一种熟悉的甜蜜淹没，跟艾沃尔二人相处的时光总是令她打心眼里欢喜雀跃，哪怕就只是像现在这样一起坐在寒冷山谷中的大石块上休息什么也不做。

但这对她们来说似乎已属奢侈。

兰蒂芙想起之后的安排，心里有了计较。

休息够了之后二人便打算原路返回，她们默契地选择了格萨尔那空置多日的小屋暂住，只不过在路过山洞前艾沃尔突然提议再进去一趟，兰蒂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去了。回到山洞接近格萨尔尸体曾经所在地点时，艾沃尔突然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石头朝山洞石壁下某个角落丢了出去，把兰蒂芙吓了一跳。然而她仔细一看，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原来是一座藏在阴影中的，有小腿高的叠石被艾沃尔打散了。

兰蒂芙嘴角抽了抽问：“你不会就是回来干这个吧？”

“当然不是，”艾沃尔说着露出了个孩子般明朗的笑容，“虽然不确定你之前是不是看过，但还是决定带你来看看。”

“看什么？”兰蒂芙张望着问，“这里我们不是早就来过了吗？难道是看……洞口外的风景。”

艾沃尔笑得很是神秘，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远方自言自语道：“时间差不多了。”然后拉着兰蒂芙来到之前格萨尔尸体位置更靠前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里的风景确实很好啊，我曾经领教过了。”兰蒂芙尽量让口气显得不那么平淡免得拂了艾沃尔的面子，“要不咱们等到春夏交际的时候再来？现在这个时候风太大了，真的好冷啊……”

艾沃尔闻言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兰蒂芙披上，仍然执着地坐在原地说：“我想让你看的不只是这样而已。”

见艾沃尔如此坚持，兰蒂芙也只好吸一吸被渐冷的晚风吹的发红的鼻子，往她身边又挤了挤挨着她坐好。

此时此刻晚霞早已染红天色，灼目的红霞横贯天际，从橙金到绯红层层渲染变换，如同锦帛在水中散开颜色铺陈天空。兰蒂芙承认这霞光确实美，但这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应该不是艾沃尔强烈建议她留下来亲眼一观的景致。

可是她实在又累又困，四肢因为刚刚的体力劳动而疲乏至极，整个人腰酸背痛，肌肤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粘腻难受。兰蒂芙扭头看了眼执着地望着远方的艾沃尔，往她肩头靠去蹭了蹭找到个舒适的姿态，沉沉阖上眼皮。

……

“兰蒂芙？兰蒂芙？”

被一阵摇晃弄醒的兰蒂芙迷迷糊糊睁开眼，立刻感觉到了环境光线的变化，揉了揉眼睛发现居然已经入夜了。

她小憩片刻连个梦都没来得及做就入夜了。

接着她就被远处一眼能望到的景象吸引去了所有注意力，甚至忘了看看艾沃尔是什么情况。

那是她早已习以为常的故乡家园，在夜色中遥远的峡湾之中，隔着白雪皑皑的连绵群山万家灯火的样子。兰蒂芙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高度这样的距离远远观望过夜里的海于格松，这万山之中峡湾环抱的点点星火要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璀璨别致，峡湾中靠近码头的部分也被岸上人家映照出波光粼粼的橘红色。

兰蒂芙对自己瞪着眼张着嘴沉醉美景的表情毫无自知，近在咫尺的兰蒂芙能听到她发出的低低惊叹。

“好美……”兰蒂芙眨眨眼终于稍微缓过了神，“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望过海于格松，我是说……”她又转过头来跟艾沃尔比划解释，“我以前其实来过这个山洞，但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那时只觉得外边风景确实不错，但没必要为了现在这个时刻特意逗留到晚上，你是怎么想到的？”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呆在这里看夜景。”艾沃尔挑挑唇角笑道，“一定要说的话，是习惯使然吧。我小时候无意中发现海厄波尔从像是现在这样的位置看出去——”艾沃尔伸手用两个手掌比了个框说，“非常美丽。所以得空我就会爬山去看，百看不厌，之前来到这个山洞时就想带你也看看与众不同的家乡。”

兰蒂芙没有意识到自己眼底已经泛起泪花。虽然艾沃尔无论是表情还是口吻都显得相当轻松随意，然而她越是这样兰蒂芙就越是心疼。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安慰的话，而是抹了抹眼角说：“是啊，美极了，多亏你坚持让我留下来。”接着再轻轻靠在她肩窝里，抱紧她的胳膊，与她一道望向浩瀚星河与山海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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