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瑞县(四)

“有所耳闻。”裴念答得极其谨慎,滴水不漏。

“要是我说,我知道些官府都不知道的内情呢?”

叶良歪着头,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如愿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讶色,这才得意地挑眉。

“所以。”

裴念故作狐疑,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打算就这样告诉我?”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叶良笑得狡黠,自以为巧妙地拿捏住了对方。

“那你得先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才行。”

裴念闻言,立刻作势便要起身:“那便算了。”

她转身脸上又是一副早已看透对方伎俩的淡然神情。

“哎别别别!姑奶奶!我说!我说就是!”叶良顿时慌了,急忙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力道不重,足够阻拦。

“我就想问普通人要怎么才能进你们那个天元宗?是这名儿没错吧?”他问这话时,眼神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急切与渴望。

“嗯。”

裴念重新坐定,解释道,“天元宗每年夏季会在灵山开山门。”答得简短,瞥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试试?”

她顿了顿,微微蹙眉,“但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可这与你方才所言的水鬼内情,又有何关联?”

叶良脸上的嬉笑之色褪去,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有关系,而且关系重大!旁人或许不信,但你们是道士,定能明白这其中蹊跷。”

见裴念颔首示意他继续,少年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和我哥叶喻,原是这瑞县街头无人管束的乞儿,后来全靠在水码头帮着卸货扛包,才勉强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直到后来,遇上了一位好心的陈师父,他收留我们兄弟做了徒弟,教我们手艺,这日子才算终于有了点盼头。”叶良的嗓音陡然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前些日子,师父带叶喻哥走了趟商船的活儿。可回来后的叶喻哥,再不是从前的叶喻哥了。”

少年的声音里含着恐惧。

“他变得怕光,总一个人对着空屋子喃喃自语,最可怕的是他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印子,那颜色邪门得很,连大夫掀开看了一眼,都吓得倒退三步,说什么也不肯治。”

叶良攥紧拳头,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猜,定是有人在船上,把什么脏东西,引进了我哥体内!可还没等我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就在后来的沉船事故里,一同离去了。”

他的声音猛地哽了一下,迅速低下头,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紧接着,满城就开始传什么水鬼索命的事。”

裴念静静听着,没有擅自打断对方,眼神愈发专注。

叶良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继续说道:“我已经查清了瑞县这桩水鬼案的幕后主使。”

直到此时,他才向裴念道出此次接近她的真正目的。

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确保只有裴念能听见:“前些日子,我为了查探,深夜偷偷躲在一艘即将出航的商船舱底休息,意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当朝户部尚书,王禄!”

“所谓的漕粮运输根本是个天大的幌子!那船上装的压根不是粮食,都是沙子!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吞朝廷拨下的那笔巨额运粮款项!”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终究是失算了。”叶良冷笑一声,带着一丝快意。

“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或许真有他们无法掌控的鬼魅之力,更没想到新来的这位曾县令,如此较真难缠,死死咬住不放。”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裴念。

“你知道曾县令眼下若要翻盘,最该怎么做吗?我哥他当初被选中替他们办事时,曾持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令牌。”

“我偷偷瞧过!那上面有王禄门下特有的暗记。船就沉在瑞湖下游。只要能找到那块令牌,就能坐实王禄贪腐、草菅人命的铁证!”

他眉头紧紧锁起,面露难色:“不过,如今水鬼作祟的传闻愈演愈烈,闹得人心惶惶,根本没人敢再下水打捞。”

叶良停了一瞬,眼神重新落在裴念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你是道士,我预感就算那位县令大人再不信鬼魅之说,为了破案,他迟早也得找你帮忙。”

“眼下这情形,县令和户部那边,就看谁能先一步拿到水底的令牌了。”叶良挠了挠头为难道。

“我把这些底细都告诉你,但帮不帮县令,全在你自己掂量,我只求有人能彻查此事,还一个公道,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邪门东西控制了我哥!”

裴念听完这番坦白,尚未想好该如何回应。

叶良则像是怕气氛太过沉重,顿时又恢复了那副跳脱的模样,凑近好奇地问:“说到这个,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总不会比我这个因为打架闹事被抓进来的还严重吧?”

“差不多,也算是,和那位县令大人有点小小的误会吧。”裴念含糊其辞,眼神飘向别处。

难道要她说自己是因为被追捕时试图顽抗外加那么一点点言语上的挑衅,结果在对方真动手前又很没出息地立刻认怂?

“嚯!”

叶良夸张地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奇闻。

“你们这些在山上清修的道士,待久了连官爷都敢得罪?我打架是因为之前商船的事和码头那帮泼皮起了冲突,他们嘴里不干不净辱我兄长,我一时没忍住动了手,就这,最少还得关上半个月呢。”

他说着,眼中那片阴郁又悄然浮起,但很快被他甩甩头驱散。

裴念垂眸思索了片刻。

忽然抬起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语调压得低低的,还有几分阴恻恻的意味:“阿良哥哥,你和我说了这么多隐秘,甚至牵扯到户部尚书那样的朝廷大员,难道就不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吗?说不定我进来,就是为了套你的话呢?”

她说这话时,眼神死死锁住叶良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而且。”她语气更缓。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足以掉脑袋的内情,却还能好端端地待在这牢里,只是以打架的罪名关半个月?那些人难道就从来没想过要杀你灭口吗?”

裴念心下觉得,这少年有点聪明,但不多。

果然,此言一出,瞬间让叶良脸上的血色褪去,那点强装出来的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骤然惊醒的后怕和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身的处境。

裴念继续不紧不慢地分析道:“好,就算你暂且信我,我跟外面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告诉我的这些,或许县令大人早已有所察觉,只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呢?”

她观察着叶良的表情,缓缓道:“正因为他知道有人在暗中盯着你,甚至可能对你不利,而你又恰好因打架闹事被抓了个正着,他才顺势将你关进这县衙大牢。”

“这地方看似是囚笼,实则或许是眼下最能保你性命无虞的所在。否则,你怎么能安然待到今日?”

裴念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倒是让叶良怔在原地,眼中闪过困惑、思索,最终化为一丝恍然。

“你是说官爷他是怕我被人灭口,才故意先不管我,一直把我关在这里的?”叶良喃喃道,这个突如其来的观点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裴念肯定地用力点点头。

叶良消化着这个信息。

片刻后,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眼眸中又恢复了那点狡黠的光彩,故意打趣调侃道:“那你又怎么能证明,你和他们真的不是一伙的呢?万一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就是为了套取我的信任呢?”

好问题!直击要害。

“刚刚讲的重点你都白听了?”裴念不悦地说道。

“好了好了,我信!我信你还不行吗!”叶良第一时间举手示弱,脸上的嬉笑稍稍收敛,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黯然。

“其实在我看来,只要事情最终能解决,过程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已经是了然一身,生也好,死也罢,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裴念听闻,心中微动,忽然想到什么,转而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这样吧,话题太沉重,咱们聊点轻松的。反正你早晚要出去,我呢,就给你算一卦,看看你近期的财运如何?准不准,日后自有分晓。”

说着,她还故作高深地掐起手指,眉头微蹙,像真的在推演天机。

叶良本身也是随口玩笑,见裴念用这种方式生硬地转移话题,扶额偷笑,还是配合地将自己的生辰告诉了她。

裴念闭上双眸,半晌后挑眉,拖长了语调,摆足架势:“嗯?小哥,你这命格里可是带着偏财哟。看这卦象,近期很可能有一笔意想不到的横财入账。”

“是吗?”叶良非常上道地给出情绪价值,保持着一脸愿闻其详的疑惑,“怎么说?”

裴念回忆着之前在系统那里瞥见的、前世她根本未曾留意到的细节,沉吟道:“卦象显示,有水,有土,还有叶子。估摸出县城往西南走约八百米,有一棵显眼的歪脖子树,树下埋着的东西,似乎与你某位亲近之人有关。”

“什么东西?”叶良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追问道。

是你哥哥叶喻留给你们二人应急的一大箱银子。

可惜前世你直至离开都未曾发现,最后差点饿死街头。

裴念心里门清,面上却依旧装得高深莫测,只微微摇头:“天机不可泄露。但我能告诉你,此物足以解你燃眉之急,能让你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衣食无忧。”

她想了想,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其实,叶良,你不必非执着于进入天元宗。捉鬼师这条路没什么好的。”

裴念目光有些飘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天元宗后山有一小片坟冢,里面埋的,大多是衣冠。”

“每年我身边都有同门死在捉鬼的路上,或被鬼魅吞食,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回来。干我们这一行的,太容易命短。能发大财,安安稳稳地躺平过日子,就很好了。”

接着温声安慰,试图将少年从那危险的执念中拉回:“具体情况,等我能出去了,定会去码头替你查个明白。”

说着,她又无奈的叹气道:“不过眼下嘛,何时能重见天日,还得看那位县令大人何时开恩呢。”

叶良瞧着裴念那副明明自身难保,还要替他算命,又老气横秋劝他珍惜生命的模样,非但没被说服,反而觉得滑稽无比,更是憋不住笑,肩膀抖动得厉害。

随即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他像是为了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气氛,又强行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不过还是多谢你的卦!等我能出去了,西南方向那棵歪脖子树,我肯定第一个去挖!要真挖出宝贝,我分你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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