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穆春雪做了一个真切的梦。
梦里,腥甜之味灌入鼻腔。他置身于一座从未踏足过的大殿,轻纱帐舞,虚置高台。
有一个人正跪伏在大殿地上。
他长发蓬乱,状如野兽,举止癫狂,撕咬着自己的右手,若无知无觉般,扯拽得五指鲜血淋淋。
穆春雪眼睁睁看着,那只剩半截的手指,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你在做什么!
穆春雪刚想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
那野兽般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这疯癫般的笑声如嘲讽,亦如嚎哭。
遮掩住他面容的长发滑落,穆春雪窥见了一只眼睛——一只濒死的、亦如剜刀般闪着寒光的眼睛。
“我恨你,我恨你。你竟敢去死……我绝不会放过,哈哈哈哈哈……我不会放过你!你是我的……我的!谁也抢不走,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整座空荡的大殿都回荡着男人的狞笑,这狞笑撕心裂肺、震耳欲聋,不似人能发出。
穆春雪这时才意识到,这个男人看不见自己,这使得穆春雪有胆量上前两步。
终于,他看见了男人身下铺着的白幡。幡上时隐时现密密麻麻的小字,实难看清。
男人就这样将血肉模糊的断指按在幡布上,这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穆春雪快要怀疑这幡布要被他扣出窟窿。
“我、的——”男人咬牙切齿地喃喃,“那是我的!我的……谁也抢不走!即使是你,即使是你也休想!你如果敢走、我就把你、我把你开膛破肚,永永远远钉在这里……”
穆春雪只觉得自己如烈火焚身,眼前的景象如无间地狱,毫无疑问他遇上的是一头修罗恶鬼。
——他咬断自己的手指,只是为了在白幡上写血字?
——他到底要写什么?
穆春雪战栗着,情不自禁地挪着身体靠近,他为男人的癫狂惊骇,却有一股诡异的亲切感扑面而来,让他想要窥个究竟。
“不许走。”终于,男人如抽干浑身劲力,苦笑着,笑声里透着丝疲惫与幽怨。
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别走……我求你,我求求你,回来!”
狰狞又缭乱的血字抢占了穆春雪的全部视线。
——魂兮归我!
——魂兮归我!
被咬断的手指缓慢地愈合,血不再流得畅快,男人目眦欲裂,竟一把举起身边利剑,朝右指劈砍而去。
“师尊!师尊——”
男人发出最后一声哀嚎,情状惨烈,如同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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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春雪蓦地睁开了眼。
一醒,背部火辣辣的痛立即袭来,身体却被冷汗浸透,如坠冰窟。
那五戒鞭快要把自己浑身的筋骨打断,冰火两重相催,疼得穆春雪龇牙咧嘴。
梦里的撕心裂肺是那么清晰,在此刻,和脊背上的剧痛叠在一起,更是催得人心神俱裂。
他只能连忙咬住自己的胳膊,把呻吟匆忙吞回喉咙。
直到他的胳膊贴上脸庞,他才惊讶地发觉——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凉,竟已满是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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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夜。
晚风拂过栏槛,殿外的舞剑声停了。
顾渊收起剑,踏进殿内。
只往帷帐处一看,他便知寝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被褥是凌乱的,那人是微微发颤的,这五鞭并没有手下留情,他背上的伤疤触目惊心。戒鞭威力不可小觑,即使自己不久前才帮他调息过,现在也合该是疼的。
不知公孙曜现在如何了,顾渊亦有些惦念。
察觉到顾渊慢慢走近,穆春雪挣扎着想要起身,却重新倒回了床上。
“师尊……”这声音轻得宛如呓语。
穆春雪虚弱地抬起头,顾渊看见他的发丝黏在额上,蹭得凌乱,便伸手帮他抚顺。
感受到顾渊的指尖后,穆春雪浑身轻颤了一下。
“可知错?”顾渊冷声道。
穆春雪没有说话,他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把脸颊蹭上顾渊手心,良久,诚恳道:“徒儿知错。”
说完,穆春雪引颈受戮般地低下了头。
顾渊不愿再责罚穆春雪,但此时,他也不禁沉思:徒弟和师父之间……一般是如何相处的?
自己当年对老掌门并没有如此亲昵,是自己没有尽到徒弟之职吗?
不,老掌门另外两个弟子,无论是公孙旭还是燕河,对老掌门也未曾这般。
相比之下,穆春雪是不是太黏他了?
还是说,这只是久别重逢后暂时的情难自持?
顾渊隐隐感觉忧虑。
自负伤之后,公孙旭便让他好生休养,不再安排他外出巡猎。既然如此,他也有了收弟子继绝学、亲手栽培芝兰玉树、壮大宗门之念。
他的玉衡剑,需要一个传人。
可穆春雪又好像……有些软弱。
“师尊?”没有听到顾渊的声音,穆春雪有些慌了,不禁拉住了顾渊的衣袍。“师尊……师尊?”他连声喊个不停。
“你的伤还需要静养两日,这两日,药部会派弟子来帮你疗息,给你换药。”
听到这句话,穆春雪攥着身旁人的黑袍,攥得指节惨白。随后,他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望了顾渊一眼。
只这一眼,如再临地狱。
很快,顾渊就感觉穆春雪有些不对劲了。
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瞳孔微微放大,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怎么了?”
闻言,穆春雪就低下了头,那揪住顾渊衣角的手松开了。
顾渊再看时,穆春雪已与他拉开了距离,他恭敬道:“弟子保证,永不再犯。”
“……好。”顾渊应下了。
穆春雪还低垂着头,阴影下,他面无表情,整张脸陷入阴霾。
——他看清了!他看清了!他看清了顾渊脸上的表情!那张脸上眉头轻锁,一定是……那就是失望!原来他不喜欢!师尊不喜欢他这样!他错了,他不该哭的,不该扑到师尊怀里,也不该得意忘形……顾渊不喜欢!不喜欢!
穆春雪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差点咬碎牙关,不敢再抬头看了。
那双眼睛……他竟然没勇气再对上一眼。
“师尊,我以后再也不——”穆春雪终是受不住内心的嚎叫,挣扎着抬起头。
殿内已无人。
顾渊已经离开了徽正殿,空荡荡的大殿,只剩夜风摇晃宫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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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有些放心不下公孙曜,正好,他也有些事想问公孙旭,便匆匆赶到了邑文殿。
这不是公孙曜第一次挨戒鞭了。公孙旭虽然对自己的胞弟疏于陪伴,却向来严厉,别人做得到一成的,他要求公孙曜起码做三成。
有好几次,顾渊看见公孙曜裸着膀子还在练操,背上的血痕和脸上的涕泪无言成行。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公孙旭没有再夜训公孙曜。
等到顾渊到的时候,公孙曜已经趴在公孙旭身旁小山似的经卷上睡着了。
一本门规集跌落在他手下,而他鼾声震天,对四周浑然不觉。
公孙旭还未批阅完今日的公文,他右手捧着经卷,左手虚抵上公孙曜的后背,正在给胞弟输气疗伤,这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公孙曜的疼痛。
卫肃风还在帮公孙旭整理案牍,看到顾渊来了,朝他行了个礼,话音里似乎还带着沉闷的哭腔:“见过顾长老。”
“是你。”顾渊淡淡地开了口。
“什么?”公孙旭目光并未从公文上移开,他伸手一摆,卫肃风便默默退下。
“你促成穆春雪进谷,想借燕回的手除掉他。”顾渊上前,“你是觉得我和他分开久了,就会允许你马上动手?还是说……你想试探我?”
公孙旭瞥了酣睡的公孙曜一眼,放下了公文,看向顾渊。
顾渊冷眼看着公孙旭。
眼前人生得魁梧威严,喜怒不形于色,一双浓眉不怒自威,自是天人之相,无愧于丹雪山掌门、当代剑宗之名。
民间早有歌谣传唱——“公孙剑,镇山岳。”
顾渊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抵挡得了破军一剑。
“……贻光,你心软了。”见顾渊没有让步,公孙旭终是开了口,声音却冷极。
顾渊沉默。
“别忘了你的承诺,活着,他是你的徒弟,等他死了……就该拿他炼剑。”
公孙旭的话一字一句砸在顾渊心上。
没错,他答应过。
这就是保住穆春雪性命的代价,也是丹雪山为他敞开大门的代价。
一个承诺,让他的归宿从九重塔,变成了徽正殿。
那祭出去的心剑,不仅是为了镇压穆春雪的心魔,也在为他的死预留的后手。
上古时期,世间曾出世过几把拥有剑灵的神剑,皆由魔生胎献祭而成,后在与三灾的战役中皆毁。
魔生胎数百年难遇——人的血肉、魔的魂魄、仙的心剑,三相皆具——将其投入神农鼎中,或许可以再铸成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
拥有这把剑的人,或许能贯通三界、掌生杀、号令大权。
一统仙门,一统三界!
“我答应你的,从来只是……尽其用。”顾渊的声音亦冷了下来。“仅此而已。如果他能克制心魔,那他就会是下一代玉衡剑魁。”
公孙旭就这么静静地打量着顾渊,英武的面庞不曾浮现一丝不悦。
而后,他好像得出了什么结论似的,重新拾起公文,埋头批阅:“不是我。”
“什么?”顾渊皱眉。
难不成这件事,真是意外?
“你说的,我并没有做。你这样想我,你也该罚。”公孙旭的声音凉飕飕的。
“今日起,你待在徽正殿固心醒神,无我令,不得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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