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晦暗不明的太阳从云层中破开，落在南黎川的身上。

她艰难地站起来，冷汗已经把本就乱糟糟的银发浸透，贴在苍白的脸蛋上。

“姐姐？”

什么意思？

这个戴着面具的人，是她的姐姐？

是她父亲别的情人生下的孩子吗？

但也是白头发，也生病了吗？

南黎川没有精力思考这些，她的膝盖如同被钢针不断穿刺，连带着小腿肌肉都在疼痛颤抖，光是站起来，就已经花费了所有的力气了。

“唔——”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触碰09递过来的那只手。

南黎川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岁的女孩双手护住书本，眼底一片倔强。

南黎川咬牙道：“你要干什么，别碰我！”

她光是站着就很吃力了，能完整说话已然不易。

在昏暗的雨天里，停在半空中这手始终没有收回。

“疼……” 南黎川没忍住，气音从牙缝里漏出来，又立刻咬着下唇把剩下的呻吟咽回去。

以前在母亲家里犯病，母亲从不会管她，反而是把她当做耻辱的象征。

得基因病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不确定面前这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女人，是否会如同母亲一样嫌弃她。

还是不要麻烦别人好……

年幼的孩子心里憋着一股气，只要熬一熬就过去了，只要……只要休息休息，一定会没事。

她苍白的手指握紧了手里已经被雨水打得有点潮湿的书。

腿脚往前迈出一步，过于疼痛的骨头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踉跄地往前跌倒。

一只手接过了南黎川的身体。

南黎川抬头看去……

她陷入到了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里。

“您小心点。”

09的身上有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仔细闻去，还有消散不掉的硝烟味

混合在一起竟然也不难闻。

南黎川面目诧异。

她因为疼痛而泛起生理性泪水的眼睛眨了眨。

泪珠最终没憋住，顺着脸颊往下落，砸在了地上的污水坑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触碰到这个所谓的“姐姐”时，南黎川竟然半点都不排斥。

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和信任。

十岁的女孩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茫然和无措以及抓住救命稻草的讶异。

南黎川嘴唇张合，沙哑试探：“姐姐？”

银白色面具后的一双翡翠色眼睛笑着眯了起来，“您好，南黎川。”

下一刻，南黎川的身体腾空而起，她竟然被09突然公主抱在怀里。

南黎川惊呼：“啊！”

女孩的身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09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南黎川稳稳抱着。

“抱好了，别跌下去。”

南黎川不情不愿，但又万分自然的搂住了09的脖子。

柔软又冰凉的胳膊贴在09的皮肤上，为了不掉下去，南黎川只能抱得很紧，把小脸蛋也贴在了09纤长的脖颈上。

看着又凶又奇怪，但抱她的动作还挺轻的。

至少比动辄打骂她，还不给她饭吃的母亲要好。

风雨如晦，乌鸦发出尖哑的叫声，不远处是上城区高耸的城堡式建筑，在阴暗的街道里，一抹来自雨伞的红色格外鲜明。

像是为南黎川专门升起的一轮小太阳。

银白面具后，09的呼吸不受控地加速，嵌在她身体里的机械仿真心脏嘭嘭直跳。

她的造物主重新回到了她的怀里。

就像曾经实验室里无数个日夜那样，她的造物主会埋在她的怀中，将脸侧贴在她的胸口去听仿真心脏跳动的频率。

给尚且不智能的她念新闻。

09单手撑着伞，走到了雨幕深处，她抱着她怀里最珍视的人，像是恶龙守护着她的珍宝。

南黎川原以为银色面具女人会把她带到父亲某个情人的家里，没想到一路往东走，越来越偏，直到走到了地下城区的入口。

地下城区的入口十分隐秘，穿过锈迹斑斑的重重机械门。

身后的狂风发出了如同呜咽般、又像鬼哭狼嚎的声响。

09抱着南黎川的手臂突然僵了一下，用脸侧贴着09脖颈的南黎川也感受到了她的僵硬。

南黎川抓住09肩膀上的一片布料，“是我太重了吗？”

她感受到这位姐姐一直过于平缓的呼吸声，突然怪异地漏了好几拍。

09站定在地下城区的入口，她拥有不属于这个时间线的权限和智能，进入地下城区并不需要刷通行证，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可以畅行无阻。

【警告，警告！】

一道鲜红的弹窗出现在09翡翠色的眼眸前，【检测到09与管理员的接触超过安全阈值，若持续接触，会导致程序产生偏离，请立即停止肢体接触。】

呲啦呲啦的警报弹窗不断闪现。

过分刺目的弹窗让09脚步停顿，右臂隐隐发烫。

她通过南黎川在她右机械臂里留下的一块能源晶石回到过去，和能源晶石一起被放进身体的，还有一条新的程序。

禁止过于亲密接触，禁止改变南黎川的未来。

如果未来的南黎川没有制造出09，现在的她也不可能存在。

在南黎川过去的成长轨迹中根本就没有09的出现。

09翡翠色的眼睛有片刻的停滞，她抱着南黎川的手有了松开的动作，轻缓地将人放在地面上。

09手指恋恋不舍地离开南黎川的肩膀，最后一抹触碰像是贪恋至极，又极为流连忘返。

她放得很慢，让南黎川都产生了疑惑。

南黎川的双脚刚站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刚刚舒缓下来的疼痛再一次剧烈翻涌——

南黎川喉咙深处发出闷哼，“唔——”

她知道没有任何人是可靠的，没有人有义务照顾她，就连她的家人也没有义务照顾她。

女孩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希望借助深呼吸来缓解疼痛。

可是还是觉得委屈。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抓住09的手，后者却往后退了一步。

南黎川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中。

上方传来声音，“张嘴，吃药。”

什么？

09被袖子遮挡住的手指蜷缩握紧，自从她诞生之初，何时拒绝过南黎川的要求？

她的底层代码里写满了对南黎川的百依百顺。

怎么可以做出伤害南黎川的事情？

现在来自未来的造物主，下令她不许接触尚且年幼的造物主。

宛如最忠诚的骑士的09明显感受到了心脏处传来了极为空落的疼痛。

和，难以解析的眷念。

自从她的南博士死去后，09渴望得到她的所有反馈，鼓励也好不满也罢。

作为机器是不应该疼痛的，但她还是看到了南黎川眼中的茫然和失落。

09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小药盒。

南黎川光是站立都难以忍受，她看到不远处的银色面具女人朝她一步步走近，周身散发出让人胆寒的气质——

是要杀了她吗？

可是分明只要不管她，她就会自己死去。

女孩子大脑不能思考太多，嘴巴张开了一条缝。

那只刚刚抱过她的手，拿出一片白色药片，抵在她的唇齿，将药片温柔地塞入她嘴里。

药片在触碰到唇舌后迅速融化。

南黎川被呛得一阵干呕，但无论如何咳嗽，都咳不出任何东西。

南黎川咳得满脸通红，“你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女孩抬头望着09银色面具下藏在阴影里的翡翠色双眼，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些委屈。

09语气平和：“跟上。”

南黎川本不想跟上的，她太疼了，疼到没有力气走路，可药刚下肚没多久，膝盖和腿部的疼痛缓缓消失，原本颤抖的肌肉总算有了些许力气。

她从来都没有吃过效果那么好的特效药。

南黎川刚想说一句谢谢，就看09已经走远了，她只好踉跄地往前跑两步。

前方的人没有继续加快脚步，而是将雨伞往后倾斜了几分。

南黎川几次想要牵住09的手，都被不动声色地挪开。

转而南黎川只能抓住09飘在身后的大衣衣角。

抓住了。

09的步伐没有继续加快，她眼前的鲜红色弹窗缓缓消失。

好像认可了09现在的行为。

09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她本该没有任何痛觉的心脏产生了密密麻麻的酥麻疼痛，沉默地绕开了地下城危险的区域，凭借记忆和芯片里储存的记忆来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是一个仓库后面的小房子。

房主在和联邦的战争中去世了，现在房子空置，买下它只用花很少的星币。

恰好，09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星币，从前南黎川几乎把所有的星币都放在她身上了。

不管是采买生活用品，还是进行投资，全都靠09来操作。

南黎川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09后面，两侧狭窄的通道边上堆满了零件废料。

这里不需要打伞，也不会下雨，同样也见不到阳光。

头顶上方只有人造太阳发出类似于阳光的光线。

几个神色麻木的人在垃圾堆里捡拾还值钱的东西，暗处有几人穿着破烂，目光落在南黎川这个明显不符合地下城穿着的小孩子身上，像是野兽盯着猎物。

09往后轻飘飘扫了一眼，几个人收起目光，全程都没有惊扰到她年纪尚小的造物主。

南黎川站在一栋还算得上是体面的屋子面前，有些踌躇不前。

“我身上没有星币。”南黎川抿唇道：“没点数付药费，也没点数交房租。”

南黎川注意到09的手腕内侧有两个铁画银钩的字迹，上面写着“林玖”，她不确定这是不是银色面具女人的名字。

09注意到南黎川的目光，手指摩擦着手腕内侧的名字。

那是从前南黎川给她暂时取的名字，09觉得很合适，但南博士显然认为太敷衍了。

身后的房子算得上温馨，09脱下大衣，拿下面具，露出里面的衬衫和领结，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没拆封的毛巾。

南黎川不敢走进去，只站在玄关处，低头不语。

其实，林玖对她还不错。

下一刻，柔软的毛巾兜头落下，两只手隔着毛巾揉搓着未来造物主的银色头发。

南黎川挣扎道：“林玖，别……我自己来。”

09道：“叫姐姐。”

警告弹窗再次出现，09没去管，重复道：“叫姐姐。”

“姐姐……”

“嗯，姐姐不收你钱，安心住下。”09满意地松开毛巾，转身去给南黎川放洗澡水。

南黎川从毛巾的缝隙往外看，看到了林玖的侧脸，和她好像真有几分像。

难道真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